飛地
山下的桃花還沒有開放,山上的這一棵倒是紅紅火火地樹起了耀眼的旗幟。上知天時下知地理的人遠遠看到了,自以為是一樹遲到的寒梅;只有長年在這里耕作的何家興清楚它是一種早熟的苦桃。不知是誰從這里路過,把一棵吃剩的桃核隨手一扔,落在幾塊巨石之間無人眷顧地生根發(fā)芽自由成長,才長成現(xiàn)在這種下面是一條柱子,上面是一重蓋子的籠傘的模樣?;ㄒ婚_,風一吹,那籠傘還有一種在眼前打起旋轉的生動。
每年春天桃花一開,何家興篤定是要下田開鋤的。這不是他家的責任田,而是一塊過山棋盤洋村的飛地,距離那兒有一鋪地,距離他何厝村只有三四肩。所謂一肩就是扁擔配頂杖一長肩的路程。山道彎彎,十肩一鋪,一鋪十里。這地塊本來是舊社會何厝地主的,叫布谷垅。被棋盤洋佃戶租去耕作;土地改革時以原耕為基礎分田分地,也就分給了棋盤洋佃戶。大集體合伙,單干再分責任田,又分到老佃戶之孫秋子的名下;他嫌遠,就回租到老東家之孫何家興。這也是一種理論之輪回:當年的東家成了佃戶,當年的佃戶成了東家。
一連下了十多天的綿綿春雨,今天才放晴。秋嫂帶著五歲的孩子龍龍過來收舊年的租和商定新年的田價,走山路順便看看自家的田園。一路上,她都在擔心:近年來城里的錢好賺了,好賺好花,種田耕地已經(jīng)不劃算。那三畝地的谷租從六擔干谷減到四擔,再減到三擔。眼看一擔也保不住了,地沒人耕種就要拋荒,拋荒村里說還要收取拋荒費,到頭來怕要倒貼錢來雇人耕種了。翻過山來一看,已經(jīng)有人在那里打泥漿做田埂。她心里一樂,快步下垅去,從背上放下龍龍,站在那相碧綠的麥豆地里開口就喊叫:“阿興,阿興!”
家興抬頭一望,像是東家嫂,纖纖瘦瘦,面豆竿似的,沒有妻子的姿色。他放下鋤頭,用手掌戽水搓洗兩腿的泥漿,扎扎那件苧麻攔身短裙,踏上沒做的舊田埂來到麥豆地。一邊嘴里嘀咕:“去年的谷子也不來挑,以為你們不要了。今年我都不想做了。”秋嫂心里也在怪秋子耍滑頭,把這種男人對男人擊掌拍定的田地事推給她女人來露頭臉。近看家興腿粗膀圓,那肌肉一塊塊好像一只一只青蛙伏在襯衣里,隨著舉足抬手隱隱跳動,整個兒站到眼前不動的時候一如娘家那頭拉磨的驢,可以為一個家庭生活共負重荷的可靠。她伸手摸摸龍龍圓滾滾的腦袋,幽怨地說:“秋子去年回得晚,今年十五一過又出門了。”家興雙手往攔身裙搓搓水漬,頗有同感地說:“我那位也進城找生活去了,這塊地也做不下去了。就中間這幾丘大的做做,你估估,說個數(shù)??可降哪菐妆P梯田就讓它荒蕪吧。”
到底還要拋荒。秋嫂眉頭一暗,心事又上來了。家興看她發(fā)愁的樣子,心里也不好受,就安慰她:“你那邊找找看有沒有人要種,我這邊也幫你打聽打聽。”秋嫂抱起龍龍,難為情地看著他說:“你種多少年都不種了,還有哪個肯接手呢?”家興看她抱著孩子,站在麥地里一副無依無靠的樣子,一陣山風吹來自己也哆嗦了一下,也感到從來沒有過孤單。這時,有一群麻雀從稻草堆里騰空而起。他看鳥兒飛沒山林,無奈的說:“近年沒人上山砍柴,樹林大了,鳥也多了。種出谷子來還不夠鳥吃呢。”秋嫂看到麥豆的葉子上留有白色的鳥糞,就近摘下一個豆莢,上面好像有鳥啄的痕跡,撥開莢子,里面也不見豆粒。她抬起臉,從自家的責任田田頭望到地尾,不無傷感地說:“村里人還在傳說,秋子爺分到這份田地時可樂哩,有人笑他這田又瘦又遠,樂個啥喲。老人還說:瘦田丑妻才是傳家之寶哩。”何家興也順手摘下一莢,撥出豆粒自己吃一粒,還拿一粒塞到龍龍嘴里。龍龍吃得新鮮,伸手也去摘豆莢。秋嫂捉住他的手,抱起來說:“不能亂拿別人的東西。”何家興又采下一莢遞給他,一邊對秋嫂說:“我爺爺也是這么跟我說的,薄田丑妻是傳家之寶。他也是看中這三畝山地才買下它,又讓我答應秋子的田價,租了這塊地。”
秋嫂自取一個豆莢,剝了吃豆。一邊討好地對他說:“單憑你爺爺?shù)囊庠福阋膊辉撟屵@塊地荒蕪吧?”何家興笑笑說:“那你也不能叫我虧本耕種吧。雖說我這里不施農(nóng)藥,也不用化肥,不用除草劑。但是鳥要養(yǎng)著,山糞要燒,除草靠鋤頭,太費工夫了。”秋嫂看他說得實在,開始鼓勵他:“難怪這孩子吵著要吃自家的米煮出的飯,又香又綿吧。兄弟,你就給個兩擔吧,讓我們母子留個念想也好。”心里卻說:“這世道債主做孫子,欠債做爺爺;東家變佃戶,佃戶又變東家,翻身翻過來又復過去了。”
何家興定定的看了秋嫂一會兒,好像從她身上臉上找出了什么迷人的地方,也爽快的應承了:“兩擔就兩擔吧,你跟我來。”他接過龍龍,抱著他登上梯田的最高一盤,秋嫂只覺眼前一亮:這一盤的田地月牙一般的明光,一株雜草都沒有,連田埂都是光溜溜的寸草都不留。田土已經(jīng)整為園地,培育竿竿苗木,看去猶如滿目的香燭,在慶典一個隆重的佳節(jié)。月牙的邊角,蓄畜著一汪清泉,明鏡一般的把藍天上的白云和山崗上的山鷹倒映在水底下,魚蝦也似的游動。秋嫂蹲下地,伸手撫摸沒有樹葉的生苗,問:“這是什么樹呢?”何家興應道:“是桃子。”他接著讓龍龍騎在他的肩膀上,把秋子引向那一棵盛開的桃樹。一邊走一邊說:“那里有地方坐,我還生了一堆火。”秋嫂看去幾片巨石里果然冒出一縷紫煙,像炊煙一樣裊裊升騰。
走近看,幾塊大石在那里圍做一圈,中間留有方丈的地盤,那棵桃樹就長在中央??繕漕^鋪著幾束稻草,像是他勞作歇晌的地方。樹枝上還掛著他的衣服和褲子,還有一件塑料雨衣,樹后的石基堆著炭火。一走進來,就是一片春意融融的氛圍,讓人產(chǎn)生不想離去的心情。家興放下龍龍,龍龍看到外面幾只小鳥在稻草堆里啄食,順路奔過去。何家興回頭來就去撥弄炭火。秋嫂伸手從樹上替他拿衣服,一邊柔和地說:“不要著涼了。”腰間的牛仔褲頭無意露出了一圈嫩生生的肌膚,在家興眼前一亮。他站起來,本來只是接過衣服,瞬間卻改變了主意,一把順著剛才見到的那圈亮光摟住了她的腰。秋嫂一驚,向后一退縮,背膀正靠在桃樹上,這時正好出手用力推搡他,一邊低聲斥責:“給孩子看見像什么?”家興看她褲頭要脫未脫的樣子,連樹身連她的身子都做一手抱攬住,讓她更是一點也掙脫不開。一邊手還伸到下面去摸索著,嘴里咕咕嘟嘟聽不清他在說什么。秋嫂慌忙伸手掩護,心里直叫苦:“秋子呀秋子,都是你自己惹禍上身。”
年前秋子給她買回來這件淺斗露腰的牛仔褲,她本來不想穿,秋子硬要她穿,說是顯線條。讓她伸伸懶腰就露出一圈白肚子。她在院里喂小雞蹲下地,屁股也要泄露半截春光來。她想叫喊,嘴馬上被何家興厚厚的口唇堵住了。外衣也被解開,內衣被使勁往上一拉,跳出了雪白的乳房。她雙手捶打著他,身子跟著扭來扭去,還是無法脫離那樹干,像被捆綁在這樹上一樣,掙扎中只是搖落片片桃花來。他開口說話,喘著粗氣:“你的田,我一丘也不會讓它荒蕪。栽桃子,栽桃子。”她在慌亂中無意識的嗯了一聲,好像應允。頓時她感到他的力氣比秋子大多了,結實的胸脯像一團火焰炙烤著她,心房突突地跳個不停,頭腦一陣發(fā)葷的當兒,褲頭已經(jīng)給剝到膝蓋。一陣冷風從石縫吹進來,哆嗦了一下,整個身子就站立不穩(wěn),似乎隨風飄蕩了起來。
當她感到又有一種火籠一樣的炭火烘烤著她的下體的時候,只便無奈地呼喚起小孩子來了:“龍龍,龍龍……”
孩子早已出現(xiàn)在滿地落花的桃樹下,只是他們兩人沒有發(fā)現(xiàn)而已。他似乎也見慣了大人這樣打架其實是一種“假打”。本來就沒有什么大驚小怪,他知道這也是一種玩家家的游戲,瓦片做鍋,青草做菜,鵝卵石做雞蛋,一切都是假的,只有過家家的人是真的。自己也在一邊烤火玩炭。把石頭當?shù)毓蟻砜臼?。聽到媽的叫喚應了一聲。嚇得秋嫂接著又叫道?ldquo;快替媽打他!”聽到媽的使喚,也就近從火堆邊撿起一條干柴朝家興的身上腳下沒肉沒骨地打去打去。家興并沒有在乎這種小打小鬧,頭也不回一下,反而更刺激了他在攔身裙的掩蓋下進行他自己的小動作。這時,只聽她在央求他:“你也是有老婆的人了,放過我吧。”他拉開鏈條就摸到一片光滑溜鰍的皮膚,心中暗自叫奇,不無得意地說:“這片飛地水頭這么充足,水草這么茂盛,你真的讓我放棄嗎?”她扭著身子回避他,說:“你也有你的飛地了,也要讓人家耕耘嗎?”他聽出了她的弦外之音,只是楞一楞,接口就應道:“本來是一片門頭田,她硬要飛離遠去,這時候誰個耕種,由不得我,也由不得她了。”這話恰恰挑到她心里的痛處,從秋子這次回家的快餐式的情感發(fā)泄,可以看出他在外頭耕種了多少回別人的責任田。心痛得發(fā)麻,也就全身放松了。他乘機前進一步,就一步到位了。并且不容置疑地許下了愿心:“你這片責任田我是耕定了!還是三百斤干谷,一粒也不少。行了吧?”
秋嫂自覺是一塊瘦田,也沒有肚皮。同時明顯感覺眼前男人也是薄薄的小肚皮。如果像秋子那種將軍肚,這種直立的姿勢硬是不可得逞的。
這時,孩子似乎是打累了,在身后叫道:“媽呀,他全身都被我打死了,只剩下屁股還活著,還在那里一撅一撅的動彈呢。”她聽了禁不住蹼吃一聲笑了,偷眼看他呼呼的直喘粗氣,吹得她的脖子麻麻的發(fā)癢,就對孩子吩咐說:“剩下一口氣由媽來收拾他了,你下去采麥豆吧,等下帶回家煮給你吃。”這孩子最愛吃的麥豆了,平時讓他背唐詩就是用麥豆獎勵他,吃七粒背一句,一首詩下來,七七四十九,還不過癮。這會兒,只見他從炭火堆邊一路走去,一路也在背詩:“布谷聲中雨滿犁,催耕不獨野人知;荷鋤莫道春耘早,正是披蓑化犢時。”
孩子走出石縫后,秋嫂看他在得意地發(fā)笑,臉上還沾著一塊泥漿,都干枯了。伸手替他剝了下來揍近鼻子聞聞,那種泥土的芬芳令人生醉。她漲紅著臉呢呢喃喃地說:“你這個野人,要耕就耕到底,邊邊角角里。”家興似乎領會了什么,這才抽出身來,將自己的外衣鋪在地上,連外褲也鋪在那里。把他整個兒抱起來又慢慢地放下地去。放在靠近那堆炭火的地方,然后弓起腰身,抵頭蹬足,牛一樣的犁起地來。是那么的專注專心,那樣的一絲不茍。這時,明亮的布谷聲叫響了催耕的序曲,整個桃園亢奮著被耕耘的騷動。犁動凍土其實要掌握一定的技巧,這就是化犢,六腳踏地四耳朝天,做到人牛和諧。布谷叫一聲,是入春農(nóng)人的兩次脈搏跳動,半個小時就是九百次呼喚。他一邊急促地說:“你看這樹桃花,早人家半個月開放呢。這里要是栽種桃子就會早人家半個月上市。到時候你帶龍龍來吃桃子吧。忙時挑水澆桃,閑時賞花采果,何樂而不為呢?”他同時感到一絲失落:他沒有聽從爺爺?shù)脑?,娶個美妻。要是丑妻,也像這田,是不會離開他的。她沒有出遠門,他也不會對秋嫂動這份心思的。
她聽這話婉如來自很遠的天邊,不愿意睜開眼睛看眼前的尷尬。好像是遠去的新婚的夜語,在盡情地領受一種刻骨的鐘愛;又好像是既往的新生的哺乳,在如期地傾訴一種銘心的憐愛。愛與被愛在這一刻已經(jīng)融為一體,這種雙重的負荷令她一時承受不住,禁不住呻吟起來了:“由你栽桃,由你播谷,只是不要荒蕪。”
春風無意吹一朵桃花下來,落在家興的頭上,又落在秋嫂的臉上。他們不知道天下有多少飛地,只知道這一片有兩個人在同時守望。龍龍采了一堆麥豆莢,那豆莢里有的是三粒一排,有的是四五粒一排,他不知道布谷叫一聲會不會采一莢,一共有多少莢多少粒。幽靜的曠野只聽童音在唱:“犁子倒倒,犁盡草母。田園大熟,吃飽吃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