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詩歌三十年——當今詩人群落(福建篇)
孫琴安
第一節(jié) 概述
福建在浙江南面,處于中國東南部。南宋以后,文運始盛。近世以來,更是涌現(xiàn)出了林紓、嚴復、陳衍等一批杰出的文人學者,以及辜鴻銘這樣的文壇怪杰。新文學運動以來,這里又先后走出林徽因、鄭敏、魯黎、蔡其矯等一批著名詩人。近三十年來,這里又涌現(xiàn)出像舒婷、葉玉琳、湯養(yǎng)宗、呂德安等一批著名詩人,以及以謝宜興、劉偉雄為代表的丑石詩派和以道輝為首的“新死亡詩派”。
不僅如此,當今在中國臺灣、香港和歐美走紅的一些詩人,有不少均是福建人,如中國臺灣的余光中、張香華、白靈,中國香港的黃燦然、夢如、蔡麗雙,美國的黃河浪、施雨等,無不從福建走出。
不過,一個很有意思的現(xiàn)象是,中國許多省份的詩歌重心和詩人力量,幾乎都集中在省會城市,如四川的成都、廣東的廣州、甘肅的蘭州、吉林的長春等,但福建卻是一個例外,其詩人力量最強大的首推以寧德為代表的閩東地區(qū),其次則是以廈門、漳州為代表的閩南地區(qū),而居福建中部的省會城市福州,雖然有著呂德安等一批詩人,但整體實力和影響,反不如寧德與廈門而屈居第三。此外,以三明為主的閩西地區(qū)也活躍著一群詩人。
第二節(jié) 寧德詩人群落
一、寧德與丑石詩派
寧德地處福州的東北面,下轄福鼎、霞浦、古田等縣市。改革開放以來,這里涌現(xiàn)出一大批優(yōu)秀詩人,如湯養(yǎng)宗、葉玉琳、謝宜興、劉偉雄、康城等。長期離開福建的宋琳雖是在廈門長大,但其祖籍也是寧德。其中特別是霞浦,一個地圖上毫不起眼的小地方,先后走出了湯養(yǎng)宗、謝宜興、劉偉雄等一些有影響的詩人。不過,這些詩人的名字,往往又與丑石詩派連在一起,所以,我們談寧德的詩人群落,又不得不談丑石詩派。
1985年5月,在謝宜興、劉偉雄兩位二十來歲的青年詩人的積極籌辦下,成立了丑石詩社,創(chuàng)辦了民刊《丑石》,當時還僅是一份油印的紙質(zhì)詩歌讀物。他們之所以取名為“丑石”,源自于對成為“美玉”的期待,就像丑小鴨渴望成為白天鵝一樣。他們在《丑石》創(chuàng)刊號的封面上還題有這樣的話:
丑石是未經(jīng)雕琢的璞玉
《丑石》是未名詩人的摯友
這話一方面標明了“丑石”當初的寓意,一方面也說明了它最初的低調(diào),只是“未名詩人的摯友”,并不去刻意追求所謂的名人效應。隨著詩社的發(fā)展,1997年,蔡其矯應邀擔任了《丑石》的顧問,并應約為《丑石》題字。1999年,《丑石》改版為四開詩報,2001年改版為對開大報。2002年1月被《詩選刊》評選為全國5家“最受讀者關注和歡迎民間詩報刊”之一。2003年又創(chuàng)辦了丑石詩歌網(wǎng),2009年又出版了《丑石詩刊》。而蔡其矯所題的“丑石”二字,也一直沿用至今。2005年5月,在《丑石》創(chuàng)辦20周年之際,蔡其矯又題辭道:“《丑石》并不丑,那是自謙。它起自少數(shù)同仁,走向團結(jié)大多數(shù)。順從自然,吐故納新。聲名遠播,影響省內(nèi)外。不是流派,卻容納流派。創(chuàng)辦大型詩報,既有真正的詩作,又有真正的評論。誠實堅定,眾望所歸。老老實實,走向未來。”
丑石詩社在辦《丑石》的同時,也舉辦過一些大型的詩歌活動,蔡其矯、舒婷、林莽、梁平等著名詩人都曾來此參與,增強了對外的交流,也推進了寧德的詩歌發(fā)展。
與此同時,丑石詩社還囊括了寧德地區(qū)一些最重要的詩人,如湯養(yǎng)宗、葉玉琳、伊路等。盡管謝宜興后來調(diào)福州市工作?!冻笫妶蟆返木庉嫷刂芬惨欢纫浦粮V?,但丑石詩社的詩人隊伍仍在寧德,其詩歌力量仍源自寧德。“丑石”詩派也主要是在寧德形成的。
毫無疑問,“丑石”詩派已成為福建省持續(xù)時間最長,也最具影響力的一個詩歌群體。
二、寧德代表詩人
寧德的代表詩人可以舉出很多,湯養(yǎng)宗、葉玉琳之外,還有謝宜興、劉偉雄和經(jīng)常參加丑石詩社活動的一群青年詩人,如邱景華、伊路、安琪、探花、冰兒、葉青、三米深等。比較起來,1959年出生的湯養(yǎng)宗算是資歷深厚而年事稍長的老詩人了。
1.湯養(yǎng)宗
湯養(yǎng)宗是寧德的代表詩人,1959年生于閩東霞浦,著有詩集《水上吉普賽》《黑得無比的白》《尤物》《湯養(yǎng)宗作品》等。曾先后獲得《星星》、詩歌月刊2003年度“中國詩歌獎”,2006年度“人民文學獎”,《詩選刊》2008年度“中國最佳詩歌獎”。
由于長期對詩歌的這份理解、態(tài)度和追求,由于他本人的經(jīng)歷和信念,湯養(yǎng)宗形成了自己特有的詩風:他的詩行排列相對都比較長,但句子本身并不太長;他很擅長于敘述,可以很從容,有些描寫既簡要又豐滿,視不同情況而定。其語言一般都比較樸實,有些地方甚至還有點笨拙。其早期的詩語更多的是要求“語言的及物性,要求它的精美到位”,而現(xiàn)在卻更多的注意語言的自然、隨意和本真,盡可能給詩語一個“自由穿梭的開闊地”,因而語言的自由度和靈活變化程度也提高了許多。就他近些年寫的詩來看,《我是人間的一件遺物》《寄母親》《在父母墳地的路上》《在許多無風的夜晚》《斷字碑》等,都是他較好的詩篇,有些出彩的好句,也會經(jīng)常在他的筆底展現(xiàn),如:
琴用最亮的燈照開木紋
我的指頭,帝王的十個兄弟
從白云那么高把夢押回人間
——《琴十行》
不過,若從通篇完妥而又精美飽滿的角度來說,《拉大提琴的女人》等詩無疑是他更好的杰作。就憑這些詩,就足以給他定位,看出他的光芒。
2.葉玉琳
改革開放以后,福建出現(xiàn)了兩位比較突出的女詩人,一位是舒婷,另一位便是葉玉琳。
葉玉琳生于閩東,長期在寧德工作、寫詩。參加過《詩刊》社舉辦的第十一屆青春詩會,在出版了《大地的女兒》、《永遠的花籃》之后,她最近又出版了第三本詩集《那些美好的事物》,并獲得福建省詩歌一等獎。在我的印象中,葉玉琳的詩一向是以流暢、樸實、親切見長的,她從不夸飾,也不涂抹濃麗的色彩,但極真摯,讀起來舒暢,朗朗上口,有節(jié)奏感,雖不分明,卻十分穩(wěn)妥,即使有堅實的地方,也是柔中有剛。而從她這本新詩集中的詩作來看,她的語言顯然更加成熟老到,《需要》、《幸福》、《故鄉(xiāng)》《夜間行走》等大量的詩,既有著頓挫抑揚的節(jié)奏,又有著很好的語感,在自然流暢中仍不失精煉。她對詩歌語言的把握與駕馭能力,無疑已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從總體上來說,她的語言并不軟弱,但仍是柔質(zhì)的,溫馨的,語句中仍充溢著女性的一種溫柔感和親切感。
生活中充滿了美。盡管我們每天都在生活,但并不是每一個人都能發(fā)現(xiàn)生活中的美。因為生活之美與自然之美還不甚相同。自然之美容易被人發(fā)現(xiàn),也容易達成共識,而生活之美卻因人的生活閱歷的不同,或?qū)ι顟B(tài)度的不同,從而產(chǎn)生不同的理解,發(fā)現(xiàn)不同的美。葉玉琳有不少詩是寫自然之美的,如《白哈巴林的云和霧》、《遙遠的金沙島》、《石門瀑布》、《喀納斯》等,然而,詩人寫得更為出色、特別值得我們稱道的,仍是那些描寫生活之美的詩。《需要》、《幸?!?、《中國南部的天空》等無疑都是有代表性的,“需要幻想,安置眼淚和灰塵/需要孤獨,撥開灰塵中的光亮”,這些詩句在揭示美的同時,還揭示著一種生活的哲理。即使在一些最普通的日常生活中,詩人也能發(fā)現(xiàn)美,如《課間操》、《一個人在家上網(wǎng)》、《在山姆超市》等都屬此類。
不僅如此,詩人還把目光投放到那些社會底層的小人物,寫下了《工地上的燈》、《小城補鞋匠》、《鄉(xiāng)村樂手》、《小木匠的一天》等一系列詩作,傾注對他們的關愛和同情,從”他們平淡的生活中挖掘美。她在故鄉(xiāng)中寫道:“戴草帽的姐妹結(jié)伴到山中割麥拾禾 / 我記得那起伏的腰跨間 / 松軟的律動 / 美來自勞動和卑微。”在《工地上的燈》中又寫道:“高高的腳手架,因為幸福的運載 / 才顯得從容輕盈。”尤為可貴的是,即使陷于貧窮和艱難之際,她仍以美好自信的姿態(tài)敢于面對:“貧窮是第一筆財富 / 日后我所充盈的 / 將爬滿他們驕傲的額……”
葉玉琳的詩歌創(chuàng)作早已進入了成熟階段,并形成了她自身特有的風格,這就是以一種親切純樸而富有詩意的語言,和一顆純凈美好的心靈,去真誠地歌唱生活,抒寫人生,并盡可能的發(fā)現(xiàn)和揭示普通民眾的種種生活之美、人性之美,給人以慰藉、希望與激勵,從而喚起人們對生活的熱愛,對生活之美的認識。她是真正的生活歌者。
3.謝宜興
謝宜興生于1965年,與劉偉雄同到《丑石》詩社,自小在霞浦長大。大學畢業(yè)后曾做過教師等工作。1981年開始與劉偉雄為詩而進行通信,并與劉偉雄發(fā)起成立丑石詩社。著有詩集《留在村莊的名字》、《銀花》等,并與劉偉雄合出詩集《呼吸》。
當謝宜興的《我一眼就認出那些葡萄》在《丑石》詩報頭版頭條一刊出,我立刻就被吸引住了,并贊嘆不已。這不僅是他個人的杰作,而且也是描寫打工人群生活為數(shù)不多的優(yōu)秀詩篇之一。詩中以飽滿甜蜜的葡萄來象征那些從鄉(xiāng)村來城市打工的青年姑娘,寫出了她們身體的美麗與生活的艱辛,讀后給人以回味與嘆息。后來詩人自己在回答安琪的提問中也說:“如《我一眼就認出那些葡萄》,寫在城市從事服務行業(yè)的鄉(xiāng)村女子,寫鄉(xiāng)村孩子在城市里的人生與命運。……這個題材早在上世紀80年代我就已涉及,但那時候我是從鄉(xiāng)村的視角看城市,我的筆無法深入城市深處,而來到城市工作后,我從城市反觀鄉(xiāng)村,我看到了我的鄉(xiāng)村姐妹,看到了那些被榨干‘甜蜜’被改名‘干紅’的‘葡萄’,她們‘在城市的夜幕下剝?nèi)ケ”〉男邼?rsquo;,‘轉(zhuǎn)眼就流出了深紅的血色’。”由此可見,此詩是醞釀已久的,在醞釀成熟的基礎上觸動了靈感,從“葡萄”這一富有象征意味的視角切入,寫出這一含義豐富、意味濃郁的詩篇。
《水仙花開一場盛大的宴席》一詩,題意相近,雖不如前首,然后半截甚佳:
誰設身處地想過花蕾的強顏歡笑
人們只看到一群水袖蔥綠的歌女
把自己掰開成為節(jié)日的點飾
以歡樂的氤氳掩面而泣
請你的目光不要解開我香氣的紐扣
讓我的美麗為自己開放一回
此處的含義極佳,描寫也相當出色,但“香氣的紐扣”這種形容總似欠妥,香氣與香馨,其意相近,但在此處,當以香馨為宜,即使用“香潤玉溫的紐扣”,也似勝過“香氣”二字。否則末二句是可摘引稱賞的,一字之差,竟害全句,實在有點可惜。
如果說以上兩詩主要是反映打工妹的辛酸生活與困頓無奈,那么《即使活的卑微》一詩則主要反映了他自身在城市生活中的心情與狀態(tài),并把這種心情與狀態(tài)置放在城市喧囂的黃昏時刻,又摻雜著濃濃的思鄉(xiāng)之情,故讀來倍覺惆悵與感慨。而他后來所寫的一系列懷念父親的詩篇,即組詩《被帶走的稱呼》中的一些詩,則以直抒胸臆和場景敘述為多,雖未用寄托、象征等手法,卻直以樸素真摯的情感動人。
4、劉偉雄
劉偉雄是丑石詩派的另一位核心人物。1964年生于閩東海上西洋島,后在稅務所工作。出版過詩集《蒼茫的時分》,與謝宜興合出過詩集《呼吸》。
與謝宜興一樣,劉偉雄的詩也一直在“漸變”之中,但他有些詩的確是越變越好了。《臺風夜》、《天涯》等詩描寫不同的場景,都稱得上生動貼切,卻因為太注重意象而又未合適地組織好,結(jié)果反而未能引起他人的共鳴或給人留下太深的印象。而他后來所寫的《花園》等詩,卻因物象的集中與鮮明,反而獲得了更好的效果。詩中仿佛還有很大的空間,可供讀者自己去理解、品嘗和回味。
而他還有些詩,似乎是越變越成熟了,如他在2005年日本之行后寫下的《高野山的雪》、《烏鴉,在電視塔上》等一些詩,都標志著他的詩藝與語言的成熟,即使從他近期所寫的《夜雨成雅路》、《都江堰》、《三星堆》等一些詩中,也可以看到他的這種成熟?!兑褂瓿裳怕贰繁局皇撬麖某啥稼s往雅安去參加“凌晨的一場約會”,卻寫得如此有聲有色,有情有義,不可多得;《都江堰》雖寫地震后的災情,卻又有幾許悲壯,“我看到了力量對力量的傾訴”,至詩之末尾,詩人只得以一種無奈與嘆息口氣寫道,“把所有苦難的敘述/都變成一堆歷史的水煙”,又給人一種歷史意味的結(jié)論;《三星堆》里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一些閃亮的句子,如“即使只有半個堆也一樣 / 把燦爛的往事照得一片輝煌”、“神也不過如此的造化 / 把傳奇雕琢得超乎想象的美”等,此詩除了開篇稍弱,大多詩句都顯得鏗鏘悅耳,品格精美。
5.丑石詩派其他詩人
丑石詩派除了謝宜興、劉偉雄兩個核心人物,還有其他一些重要詩人,如伊路、安琪、林亞、康城、石灣、探花、三米深等。
伊路,福建人,出版有詩集《青春邊緣》、《行程》等。其《漂流瓶》、《海中的山峰》等詩極富象征意味,思緒遼闊,想象豐富;《魂靈們的家》中“我想起那些坐在小板凳上的夜晚/繁星密布的天庭罩在上面”等句,也頗耐吟詠。
安琪這些年比較活躍,《日常生活》、《情動俄羅斯并致我的母親》等詩均可視為她近些年的代表作。著有詩集《歌,水上紅月》、《奔跑的柵欄》、《任性》、《像杜拉斯一樣生活》、《個人記憶》等。她的詩比較流暢,藝術(shù)上有些參差不齊。個別詩篇在青年中有一定影響。
三米深的詩語也比較流暢,《花神》、《少年游》等詩,都流著閃亮的波光,向前游去;《遙寄特克斯》則簡潔有情,十分可愛;《不說雅安》顯示的則是一種成熟,充滿滄桑感,在章節(jié)的承接轉(zhuǎn)、轉(zhuǎn)捩處都相當自然老道。
石灣的詩似乎有著更多的草根性與民間性,語言與視角和伊路的詩完全是兩碼事兒。但在石灣有如口語的民間敘事中,時而會冒出一些意想不到的好句子。如“窗外開始下雪 / 一個城市緩緩上升”,便美妙之極?!短媒惆⑸彙吩跇闼氐拿鑼懼校辔恫槐M,可視為其代表作之一。
探花的詩又與石灣不同,他有著自己的觀察和發(fā)現(xiàn),甚至有時會有一種詩的智慧,短詩大勝。如《船骸》、《最后的寫生》、《楊家溪之夜》等,都顯示著他的詩歌才能。“灘涂上,雜草叢生 / 那些銹蝕的往事在船底蔓延”(《船骸》),意象準確。然后從“桅桿倒下”的狀態(tài),又聯(lián)系到一個男人的隱在內(nèi)傷,并以此作結(jié),十分恰切。而《最后的寫生》中“一些花朵在月光下凋零 / 一些哭聲在黑暗中傳染”等句,比喻也是十分恰切的。
康城生于1972年,本名鄭炳文,漳州人,著有詩集《康城的速度》。他的詩與石灣、探花的詩又都不同而接近于伊路,無論是角度和敘述上都更先鋒和前衛(wèi)一些。由此可見,同為丑石詩派中的詩人,其詩的風格和追求也是各不相同的。
(選自《中國詩歌三十年——當今詩人群落》,孫琴安著,上海社會科學出版社出版)
孫琴安,男,漢族,1949出生。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研究生畢業(yè)。現(xiàn)任上海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兼古代室主任。主要研究方向為唐宋文學中國文學史和文化史。系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上海古典文學學會常務理事、杜甫學會、徐志摩學會顧問等。
責任編輯:鄭力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