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貝:一塊令人感動的土地
◎ 陳元邦
一
在寧德工作的那兩年,就聽說蕉城有個叫虎貝的鄉(xiāng)鎮(zhèn)。在蕉城眾多鄉(xiāng)鎮(zhèn)中,算是一個比較偏僻,比較貧困的鄉(xiāng)鎮(zhèn)。這幾年,有位家居虎貝的朋友時常念叨著,繪聲繪色地描繪著他的家鄉(xiāng),鼓動我去虎貝看看。
金秋十月,從省城福州出發(fā),車上了沈海高速。寧德的同志很周到,特意發(fā)微信告訴說從寧德的八都出高速。當時心中有些納悶,印象中上虎貝,走的應當是金涵鄉(xiāng)邊上的省道。為了解開這個疑惑,又回了微信詢問。回答說,沒錯,這是一條新開的路。
一個半小時的車程,車出了高速沿著霍童溪駛著。望窗外,溪水潺潺,青竹欲滴。車在九都往左拐,向著大山行駛,映入眼簾的是連綿的群山,崇山之間,便是深峽。車在一處叫百丈巖的地方停下。一下車,使感到它的險峻,凝望對面,又是一座險峻的山,懸崖峭壁,俯視山下,是一條小小的溪流,循著小溪放眼而去,遠處是一片廖闊的湖。眺望這片景色,我感到了它壯美雄渾的氣勢。
讓我感動的不是這里的景色,而是發(fā)生在這里的故事。老余在展版前,給我講了發(fā)生在這里的一場慘烈的戰(zhàn)斗和九壯士的故事:1936年9月,閩東特委組織部長阮英平率領閩東紅軍獨立師第三縱隊約120多人在虎貝鄉(xiāng)東源村遭國民黨福建保安團三個連的包圍。紅軍為了保護老百姓的生命安全,放棄了就地阻擊敵人的想法,兵分兩路,將敵人引出了村莊,向著桃花溪方向撤退,與阻擊的敵人展開了戰(zhàn)斗,其中有部分戰(zhàn)士被敵人逼退到百丈巖的石虎頂,從石虎頂上躍身而下,譜寫出了驚天地、泣鬼雄的壯歌。
我瞬時對這山肅然起敬。凝望遠方,山頂上一面紅旗高高地飄揚著。老余告訴說,那場戰(zhàn)斗之后,東源村的鄉(xiāng)親們上山尋找紅軍,在山崖發(fā)現(xiàn)了九位戰(zhàn)士的遺體,鄉(xiāng)親們在跳崖處立了一塊無字碑,放羊、砍柴、耕作經(jīng)過此地時,都會燃上一柱香,用這種特有的方式來感恩紅軍戰(zhàn)士。望著照片上的無字碑,這碑,雖無字,但無字勝有字,它凝結(jié)著多少情與思。無字碑前的香煙與大山云霧融在一起,煙霧繚繞、英魂總在。幾十年過去了,鄉(xiāng)親們千萬百計尋找烈士的英名,至今為止,9 名烈士中,已經(jīng)尋找到了6名烈士的英名,他們是:阮吳近、馮廷育、余深德、高細瑤、謝兆量、何幫燦。我仔細看了每個烈士的年齡,最大的34 歲,最小的才19歲。他們的年齡都尚且年青,卻為共和國的建立獻出了生命。
遠望對面崖壁上,“百丈英風”四個紅色擘崖石刻格外的耀眼。這是1993年,在紀念閩東蘇區(qū)創(chuàng)立60周年前夕,全國人大副委員長葉飛為百丈巖九戰(zhàn)士題寫的。記得在讀中學時,曾經(jīng)讀過《狼牙山五壯士》,當時被這故事深深感動,一直影響著我。今天我面對這座大山,感動于發(fā)生在這里的感天動地的故事。眼前的這座大山,也是一座“狼牙山,一座閩東的狼牙山”。這山,是英雄之山。
環(huán)顧群山,遠處有一處亭子,那是“百丈英風亭”。有些同志正面對黨旗舉手宣誓,重溫誓詞。他們的臉是那樣的凝重,我想,他們一定是為尋找初心而來,為凈化心靈而來。
山風,輕輕地吹拂著,像是在輕輕地訴說。
二
離開了百丈巖,驅(qū)車去了東源村,這是一個蘇區(qū)基點村,1934年秋成立地下黨支部。老余給我介紹說,一個只有幾百人的村落,有8位在戰(zhàn)爭年代為革命而犧牲,6 位被評為烈士,有41位革命“五老”。除了剛剛瞻仰的“百丈巖戰(zhàn)斗”革命遺址外,這里還有“紅軍后方醫(yī)院———天峰寺”“閩東游擊大隊成立地—那羅寺”等革命遺址。
村落四周群山環(huán)抱,形似“蓮花座”,有如“天冠說法臺”及古寺那羅、辟支等名勝古跡。紅色資源、秀美的自然資源、豐厚的文化遺產(chǎn)疊加,豐富了東源村的旅游資源,村里的百姓正探索一條以紅色資源帶動經(jīng)濟發(fā)展的路子。老余指著村后的一條小路說:這條路,就是通往百丈巖頂?shù)囊粭l路,它既可以登山健身,在峰頂俯瞰巖底、重溫戰(zhàn)斗故事,還可以遠眺群山、一覽眾山小。
去東源村的目的,是瞻仰百丈巖戰(zhàn)斗展陳館。展陳館由一幢民居改造而成,面積不大,展陳面積300多平方米,展柜25 個,展出的各種實物和歷史資料100多件??粗鴫ι系囊环掌褡永锏囊患滟F實物,眼簾仿佛浮現(xiàn)出那場戰(zhàn)斗的情景,看到老百姓尋找戰(zhàn)士遺體的場面。在展陳館里,我聽到三個故事,看到三件實物:
故事之一:一位隱居山樓的抗戰(zhàn)老兵。這位老兵叫黃勝里,被國民黨抓壯丁入了國民黨軍隊,1947年作為解放戰(zhàn)士加入了解放軍,經(jīng)歷了淮海戰(zhàn)役、渡江戰(zhàn)役、抗美援朝,在戰(zhàn)斗中凍掉了一個拇指。老人在部隊入了黨,榮獲淮海戰(zhàn)役、渡江戰(zhàn)役、解放華中南、抗美援朝等紀念章5枚。1961年復員回到了家鄉(xiāng),以種田和幫人做挑夫為生。老人回鄉(xiāng)后,從不向人張揚自己的這些功績,直到2017年,區(qū)里有關部門才發(fā)現(xiàn)了老人的事跡,可是三個月后,老人離開了人世。
故事之二:抗戰(zhàn)烈士王和春的一封已經(jīng)輾轉(zhuǎn)近80 年的家書。這位戰(zhàn)士1932年參加革命,1934年參加閩東紅軍獨立師,1938 年隨新四軍三支隊六團北上抗日,1939年在皖南戰(zhàn)斗中犧牲,年僅24歲。如果按照年齡的推算,這應當是一位17歲就參加革命的戰(zhàn)士。這是一封寫于民國28年8月,對照公歷年,正是1939年,正是烈士犧牲前夕。我仔細地讀著這封信,一個戰(zhàn)士的形象躍然紙上,字里行間滲透著對家鄉(xiāng)、對親人的思念,飽含著對國家對民族的熱愛。信中有這樣的一段話:“現(xiàn)在日本帝國主義想把中國滅亡了,我們?nèi)珖嗣裨诳谷罩卸加胸熑危乾F(xiàn)在想要回家就沒有國也沒有家鄉(xiāng),我想把全中國人民和軍隊一切力量團結(jié)起來能夠抗戰(zhàn)最后得到勝利,中國人民就有解放,凡是不抗日的就要滅亡。”
故事之三:一張封塵的革命軍人家屬證明書。這是一封由村民黃勝寶珍藏的,他是黃德勝的侄兒。革命軍人黃德勝1935年參加紅軍,1938年隨新四軍北上抗日,這封革命軍人證明書是1950年頒發(fā)的,證明書上“為人民服務”五個紅色大字清晰可見。半個多世紀來,這封證明書一直默默地藏在小木盒里,在寧德市新四軍研究會編輯的《閩東新四軍芳名錄》、蕉城區(qū)新四軍研究會編的《英名永存》中均沒有收錄他的名字。
聽了三個故事,我想到共和國勛章獲得者張富清老人,想到“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知道了什么叫做擔當、什么是淡泊。這三件實物,就如三面鏡子,在他們面前,我感到了一種差距。
走出展陳館,心是感動的,這些故事依然繞縈耳際,三件實物依舊浮于眼簾。
三
中洋里,是我此行走進的第三個村落。這既是一處古村落,又是一塊紅色的土地。1468年始祖葉得俊公系河南葉縣葉氏直系,從江西八角井入閩,定居中洋里繁衍,1934年春,閩東特委在這里發(fā)展黨的組織。
這是一處充滿滄桑的村落,也是烙著血淚印跡的村落,這里曾遭受國民黨“三光”政策的浩劫,全村被強行搬移,封閉大門,筑起圍墻,100多間房屋被除數(shù)燒,40多人被關押,10多人被殺害。但是,“高壓”從來沒有讓革命的火種熄滅,沒有讓這里的百姓屈服低頭。1949年4月閩浙贛游擊第四支隊在這里成立,星星之火又一次燃成了革命的烽火。從村口的風雨長廊的宣傳版上,我了解了閩浙贛游擊縱隊第四支隊歷史,以及這支隊伍在寧德解放中做出的功績,知道了寧德八一五路與中洋里葉伯安的歷史淵源。
沿著村道,走進了民居中的一處老建筑。老余告訴我,這是葉飛、阮英平舊居,“中華蘇維埃萬歲”匾額高懸正中,毛澤東、朱德的掛像掛在大廳中央。這幢建筑,保存著當時的歷史風貌,徜徉其間,仿佛讓人穿越歷史時光,重現(xiàn)了那段艱難時光。在這幢建筑中,我又聽到了一個故事,一個關于革命老媽媽湯銀釵的故事:
老媽媽是一個革命家庭,她的二哥、三哥、四弟都是共產(chǎn)黨員,在兄弟們的引導下,她早期就走上了革命道路,看門、望風、送信,成了地下交通員。1932年10月,葉飛來到閩東,在梅坑老區(qū)活動期間就住在老媽媽的家里,在后來的斗爭中,兩次負傷的葉飛住在老媽媽家中療傷,老媽媽都給予無微不至的照顧。1948年2 月,國民黨福建省第五保安團殺氣騰騰闖進中洋里村,抓走全村群眾并押到虎貝鄉(xiāng)公所。鄉(xiāng)長周公覺氣急敗壞地說:“湯銀釵沒來換,你們一個也別想回村,這回要讓中洋里滅族!”,老媽媽為了解救鄉(xiāng)親,連夜趕到鄉(xiāng)公所,正氣凜然地說:“你們要殺就殺我,不要折磨鄉(xiāng)親們!”鄉(xiāng)親們得救了,老媽媽卻被敵人施以酷刑,折磨的死去活來。敵營長說:“只要你說出游擊隊在哪里,就可以回家,還可送你30擔谷子。”老人不屑一顧地說:“不知道!”敵營長拔出刺刀威脅說:“游擊隊在哪能里,不說就殺了你!”老媽媽高聲說:“凡眼珠子能看到的地方,就有游擊隊!”敵營長舉起刺刀朝她老媽媽劈下,老媽媽頭一偏,刀鋒劃破其左嘴角又削去半邊乳房,她倒在血泊中奄奄一息,后被除數(shù)群眾發(fā)現(xiàn)轉(zhuǎn)移上山,交給游擊隊救治。解放后,已過六旬的老媽媽帶領鄉(xiāng)親們完成國家的各項任務,寧德縣第一個互助組第一個初級社在洋里中成立,老媽媽先后被評為“全國勞動模范”和“福建省勞動模范”,在福建省第一屆英模代表會上,葉飛親自把勛章掛職在老媽媽的胸前,動情地稱她為“革命媽媽”。
我問老余,老媽媽后來擔任了什么職務。老余說,什么也沒有,老媽媽一直在村里,直到去世,也沒有個一官半職。
我感動了,不止感動老媽媽一生為革命作為的貢獻,感動于她的堅強、她的忠貞,更感動于老媽媽的不索取。
走在村落的小道上,村落干凈整潔,但似乎又有些冷清。老余說:這村里有一個現(xiàn)象,村里擔任老師的人特別多,全村有100多位在外擔任老師,到假期時,老師們放假了,村落就熱鬧起來了。
一個小村落,100多位老師,老師多,意味著讀書人多。它從一個側(cè)面說明這是這是一個文氣充盈的村落,是一處崇儒尚學之地。當我回到風雨廊時,讀到了墻上的“葉氏家訓十二則”,孝、悌、忠、信、禮、義、廉、恥、耕、讀、勤、儉。它解開了我的疑惑。
村頭的幾株楓樹被秋風浸染泛著金黃,陽光斜照在斑駁的土墻上,一片金暉,村落明媚。
四
在鎮(zhèn)里用了午餐,又上車去文峰村。從車里望窗外,視野極其的開闊。正是秋末,莊稼已經(jīng)歸倉,田野枯黃,顯得有些蒼涼。極目遠眺,四周高山環(huán)繞。從東源村一路走來,實際上走在一條狹長山谷中,綿延起伏的山谷造就了一塊又一塊盆地,一個個村落守望一塊塊平原,這一塊塊平原滋養(yǎng)著這里百姓。
半個小時的車程,我們經(jīng)梅鶴村到了文峰村。最先去了閩東紅軍北上抗日石堂整編集訓舊址。徜徉舊址間,瞻仰一件件紅色文物,聽著村支書的講解。曾經(jīng)過去屏南棠口,閩東紅軍獨立師是從那兒揮師北上抗日。在這里,我厘清了閩東紅軍獨立師從整編到北上抗日的脈絡:先是桃花溪整編,將閩東紅軍游擊隊和各縣游擊隊陸續(xù)集中寧德桃花溪整編;移駐虎貝石堂進行了為期三個月的整訓;從石堂分批開往屏南棠口集結(jié),正式改編為新四軍第三支隊第六團,1300多名子弟兵奔赴抗日前線。舊址的墻上,張貼著一張由王吳作詞、陳曙作曲的《閩東紅軍軍歌》,歌詞歷數(shù)了三年游擊戰(zhàn)、抗日戰(zhàn)爭和解放戰(zhàn)爭中創(chuàng)造的輝煌,宣示著“為了勝利、為了人民解放、奮勇向前”的信心和決心。正是歌詞中所寫到:“我們是閩東人民的光榮”。我與許多閩東人談起這支隊伍,臉上都會洋溢著自豪感,這支隊伍,讓閩東烙上了紅色的印跡。
從舊址出來,站在村落的小道上眺望遠處,石堂山的景色雄美,我仿佛看到遠處的山道上走著一支隊伍,這支隊伍,紅旗引導,向著屏南方向而去。
文峰村這個村名充滿文氣。村名因“石堂八景”中的“文峰卓筆”而得名,村支書饒有興趣地指著村對面的山脈說,你看看、美不美,那是石堂八景。順著山勢望去,奇石造出景色各異。處于舊時寧德、古田、屏南三地的交通要道,也算是一處重要的物質(zhì)集散地,滋養(yǎng)著豐厚的人文資源。宋末元初聞名于世的理學家、教育家、天文學家,朱熹的三傳弟子陳普以及清嘉慶年間臺澎總兵黃禮珍皆出生于此。從明清至清中葉的200多年間這里出過去了2 名進士,8位舉人、182名秀才。至今,這里還留著宋元明清的古建筑近50 座。漫步村莊,元明時期的奶娘宮、明清時期的下馬亭、陳普祠堂,清時的進士第、將軍府文武魁……邊聽邊看,漸漸地覺得這是一個歷史文化遺存十分豐富的村落,是一個充滿故事的村落,也是一個可以找到鄉(xiāng)愁,讓人走了還想來的村落。
五
時光過的很快,一天的光景就要過去,我們離開了虎貝鎮(zhèn)。我認真地享受著這一天的收獲。突然感到,還有一點令我感動的地方。我在上文中說到的老余,是一位退休公務員,他的父輩,曾經(jīng)在此里戰(zhàn)斗,退休后,他走進了父輩戰(zhàn)斗過的東源村幫助挖掘收集革命歷史資源,打造百丈巖紅色旅游路線。我們參觀的“百丈巖戰(zhàn)斗展陳館”,是一處老宅,是村民主動地將自己的房屋騰讓出來的;葉飛故居,也是一處老宅,十多年前,村黨支部花了4 萬元,將老宅買下,保存了這處珍貴的革命遺址。一路參觀,我似乎看到了這里百姓的一種情結(jié),一種紅色情結(jié);也看到一種情懷,對這塊紅色土地的一種情懷。
情結(jié),越系越緊;情懷,愈加真摯。
虎貝是一塊紅色的土地,也是一處風光旖旎的地方,這里的人稱它為“高山明珠”。在這一天的時間里,鎮(zhèn)書記領著我,看了革命舊址,還如數(shù)家珍似地介紹了這里的豐富旅游資源,描繪了虎貝發(fā)展的前景。她的介紹,讓人對虎貝這顆“高山明珠”有了更多的期盼。
虎貝,這顆“高山明珠”,過去藏在深山無人識,今日交通之暢通,明珠面紗撩開,閃爍著熠熠的光;今日之虎貝,又有如一塊璞石,玉在其中,期待人們的細細雕琢。
虎貝,一塊紅色的土地,充滿鄉(xiāng)土味道,保留鄉(xiāng)村風貌,留住田園鄉(xiāng)愁的地方,一個能夠心生感動的地方,讓人離開了還想來。
責任編輯: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