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林思翔

它的歷程是我們全國扶貧的一個歷程。

———習近平

初夏的閩東大地,草木蔥蘢，生機勃發(fā)。在霞浦牙城下高速后，沿楊家溪畔的公路前行，滿眼青山綠水，令人陶醉。我還沉浸在欣賞這天然秀色之中，不知不覺間此行的目的地———赤溪村到了。

下車時，天正下著蒙蒙細雨，給村莊披上了一層輕紗。細雨下，那面寫著“中國扶貧第一村———赤溪”字樣的石碑顯得格外醒目。村邊，清溪在輕輕流淌；村后，青山是厚實的屏障。立于村口，但見荷塘清水盈盈，茶樹綠翠山野。茶香和著清新空氣飄然而至，令我們頓時心清氣爽，忘卻了旅途勞頓，精神一下子振作了起來。

往前走，是一條筆直的大道。前方白墻黛瓦的樓房座座相挨，那高高的馬頭墻，在朦朧雨簾的遮掩下，猶如奮起的高頭大馬，立于綠樹蓊郁的山腳下，像一幅水墨畫掛在我們面前。隨之，我們走進兩邊商鋪林立的街道。這條名曰“長安街”的街道，寬15米，長800多米，茶葉店、飲食店、雜貨店、畬家風味店……林林總總，應有盡有。樓房均為三層半，前店后居，整齊排列，居住著400多戶人家，人氣旺、生意也旺。新街是20世紀90年代在荒野的沙灘上建起，居住著原來分布在山溝深谷10個自然村的村民。取名“長安”，意即在此長住久安。在群山環(huán)抱的窩地上，拔地而起這么一座秀美新村，猶如一顆璀璨明珠雖落在山野間，但仍閃射出耀眼的光輝。

一

可是，30多年前，居住在這片深山老林里的農戶十分貧窮，有的還是極度貧困，他們中一個叫下山溪的自然村還曾是全國聞名的特困村。

下山溪位于赤溪行政村西面16華里的山腰里，村子掛在陡壁上，全村18戶畬族同胞分散在7個山旮旯里。由于土瘦地脊，地塊全是巖層上鑿開的“眉毛坵”，只能種些番茹，產量很低。農民整年吃的是一半番茹一半野菜的混合飯，只有過年才能吃上一頓白米飯。畬族同胞住的是茅草房，遇到下雨，就無處躲身；穿的更是補了又補的襤褸衣衫；兒童們幾乎都光著屁股、打著赤腳；甚至還有兩個人合穿一條褲子，誰出門誰穿上。

今年74歲的李先如老人，回憶當年窮困生活連連嘆氣。他說，當年我們唯一的收入就是靠砍柴扛竹到山外的集市出售，半天砍竹，半天扛運，走在彎曲陡峭的山路上，每百斤毛竹一元錢，起早摸黑，一整天下來才賣個塊把錢。我就是靠賣這點苦力收入攢了點積蓄，娶了門媳婦?？珊镁安婚L，妻子在分娩時大出血，由于遠離村鎮(zhèn)，沒醫(yī)沒藥，雖然兒子生下了，妻子還是不幸離去。如果不是大山阻隔，如果離鎮(zhèn)衛(wèi)生院近一些，我妻子就不會過早離開人世。說起這段辛酸往事，老人的眼眶濕潤了。

當年任福鼎縣委辦公室副主任兼新聞科長的王紹據，聽說下山溪村特困情況后，出于新聞人的職業(yè)責任感，決心進村一探究竟。那是1984年初夏的一天，王紹據從縣城坐車到磻溪公社，再從公社徒步，沿著布滿荊棘、怪石嶙峋的崎嶇山路，走了56華里，才到了下山溪村。他挨家挨戶地看過去，看到村民們食不果腹、衣難遮體的困境，村里的貧困程度令他震撼不已。這個村是畬族同胞聚居地，也是革命老區(qū)基點村，新中國成立前，這里人民曾經為革命勝利做過貢獻。想到這些，他心里感到十分不安和歉疚。

回到縣城已是深夜，他躺在床上輾轉反側，難以入眠，連夜寫了一篇題為“窮山村希望實行特殊政策治窮致富”的信件，如實反映了下山溪村的貧困情況并提出3方面建議。信件直接寄給了《人民日報》，讓他沒料到的是，《人民日報》編輯部收到信后，先以內參形式報送中央領導，中央領導做了批示。隨后，1984年6月24日《人民日報》在第一版刊登了這封來信，并配發(fā)了題為“關懷貧困地區(qū)”的評論員文章。

文章指出：“少數貧困地區(qū)存在的問題，整體說來屬于支流問題。但我們決不能因此而忽視它。……讓我們在抓好主流，促進農村大部分地區(qū)經濟繼續(xù)繁榮興旺的同時，下決心到那些貧困落后的地區(qū)去走一走，實地調查一下那里究竟是什么樣子？有哪些困難？應當采取哪些特殊政策和措施？跟那里的干部、群眾坐在一起，共同研究治窮致富的門路。”

緊接著，1984年8月29日，中共中央、國務院發(fā)出《關于幫助貧困地區(qū)盡快改變面貌的通知》（中發(fā)〔1984〕19號）。通知指出：“各級黨委和政府必須高度重視，采取十分積極的態(tài)度和切實可行的措施，幫助這些地方人民首先擺脫貧困，進而改變生產條件，提高生產能力，發(fā)展商品生產，趕上全國經濟發(fā)展的步伐。”

中央的聲音，猶如和煦的春風吹遍神州大地，全國性的扶貧活動拉開帷幕。

窮山溝的下山溪村首先受益，許多地方給這里寄來了糧票、布票，甚至現金。當地政府給予免交征購糧，還給了一些補助救濟錢款，甚至無償提供種苗讓村民種養(yǎng)。經過“輸血”后，村民的生活有了改善。但因土地貧瘠，種下的樹長不高，甚至死亡；栽下的番茹，因野豬為害，也絕收；還因交通不便，信息閉塞，村里人窩在山里，安貧樂道，幾乎與外面世界隔絕。“輸血”讓人生活好了一陣，但窮根沒有拔掉，生活仍然艱難。

二

習近平同志于1988年6月來寧德任地委書記。上任伊始，這位年輕的書記冒著酷暑花了1個多月時間，深入閩東9個縣進行調查研究，一路上，他與有關領導一起探討：“在‘海闊任魚躍，天高任鳥飛’的發(fā)展商品生產經濟的態(tài)勢下，閩東這只‘弱鳥’可否先飛，如何先飛？”在廣泛調研，聽取各方面意見后，習近平同志提出：“‘弱鳥’可望先飛，至貧可能先富，但能否實現‘先飛’‘先富’，首先要看我們頭腦里有無這種意識。所以我認為，當務之急，是我們的黨員、我們的干部、我們的群眾都要來一個思想解放，觀念更新，四面八方去講一講‘弱鳥可望先飛，至貧可能先富’的辯證法。”

地委領導的這些切中要害的話語，也傳到了下山溪這個偏僻山村。鎮(zhèn)村干部與村民一起分析，找到了問題的癥結：下山溪這只“弱鳥”，之所以飛不起來，多年扶貧之所以成效不明顯，關鍵是這方水土難養(yǎng)這方人，要使它飛起來，就要解放思想，挪窩、搬遷，整村下山去。當鎮(zhèn)村干部提出這一設想時，村民們有的支持，有的憂心忡忡。他們說：“山下的天不是我們的天，地不是我們的地，死后往哪里埋?。?rdquo;“命里有富自然富，命里屬窮就得受。我們過慣了山里生活，哪里都不想去！”

看來挪窩必須先挪思想，扶貧先要扶志。于是，鎮(zhèn)村干部反復做工作，說明“弱鳥可望先飛”的道理。還請李先如現身說法，李先如說：“山里人在山里混，山中鳥吃山中蟲，這話沒錯。但要看在什么山，我們這個山旮旯就不適宜人生活。當年我老婆分娩大出血，要是在山下就不會死。如果不搬遷出去，別說大家生活過不好，還會有第二個、第三個女人像我老婆一樣悲慘離去。”他那一番痛徹心扉的話語，打動了許多村民，讓大家思想開了竅。

村民的思想認識統一了，可具體問題接踵而來。俗語說，“上屋搬下屋，需花五籮谷”，一個22戶、88人，分散在六七個地方的自然村要集中搬遷到8公里外的行政村所在地，重建家園，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宅基地、資金、就業(yè)、孩子們就讀等一系列問題都要解決。

于是，一場由地區(qū)、縣、鎮(zhèn)、村、自然村五級干部參加的現場辦公會召開了。地區(qū)領導將窮困村整體搬遷之舉稱為“造福工程”，要大家一起為百姓造福。地區(qū)民政局長表態(tài)，從全區(qū)“造福工程”基金中撥些款支持；福鼎縣委也從財政擠出一部分資金幫助；磻溪鎮(zhèn)發(fā)動干部、職工集資支持；赤溪行政村除提供一片宅基地建房外，還劃出40畝沙灘地，讓搬遷戶種糧食，種茶樹。同時幫助開辟生產門路，讓搬遷戶就業(yè)。連一邊腳有殘疾的李先育也安排村里搞衛(wèi)生，有了固定收入。

搬遷戶見各級領導如此關心，非常感動，他們出工出力，還從山上抬來木頭，供建房使用。經過上下一心，半年時間的努力，兩幢22榴磚木結構的新房齊刷刷地拔地而起。李先如老人一家五口住著200多平方米的寬敞住房，逢人便說：“共產黨好，黨的扶貧政策好!”

這時，還有一個問題讓村民們發(fā)愁，那就是小孩上學的學費沒著落（那時還沒實行義務教育）。這事被一直關注下山溪村的王紹據知道了。已經是《閩東日報》總編輯的他，當即把剛獲得中國新聞獎的6000元獎金悉數拿出來交給學校，為搬遷戶18個適齡兒童一次性繳交了一年級至六年級的全部學費。后來他又拿出6000元退休金獎勵20名赤溪小學品學兼優(yōu)的學生。

安居樂業(yè)，溫飽解決了，孩子又全部上學念上了書。下山溪這只“弱鳥”翅膀硬起來了。

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下山溪村成功的整體搬遷，讓周圍其他自然村的村民心也熱了起來，他們要求“挪貧窩”“撥窮根”的愿望也越來越迫切。于是分散在山溝里居住的其余9個自然村也紛紛仿效下山溪的做法，在政府的引導組織和村民們的主動配合下，紛紛遷到赤溪村，建起了一條統一規(guī)劃、布局合理、亦街亦居的新村莊，400多戶、1580多人（占村總人口86%）的畬漢同胞居住在同一個新村里，和諧相處，欣欣向榮。

三

習近平同志在寧德任地委書記期間，重視山林保護和水力資源綜合開發(fā)。在他大力推動下，赤溪村上游建起了裝機容量達3.75萬千瓦的桑園水電站。通向電站的公路，連起了赤溪等沿線村莊。從此，赤溪村有了一條通向外部世界的大道。

“要致富，先修路。有了路，怎么富？”面對眼前綠油油的青山和清潾潾的溪水，村“兩委”提出：發(fā)揮山水優(yōu)勢發(fā)展旅游。他們是這樣分析的：赤溪東依太姥山，西接桑園水庫，利用地理優(yōu)勢，把赤溪融入太姥山山水旅游圈，把客人引過來；再利用北靠九鯉溪和南通楊家溪的赤溪河，開發(fā)水上游，把客人留下來。這樣一引一留就不愁沒人氣，有人氣就不怕沒收入。真是思路一通，天地變寬。于是，村里確定以旅游為主打產業(yè)，生態(tài)立村、旅游興村、農業(yè)強村，推動脫貧致富。

此時，在鄰縣工作的鄉(xiāng)親吳敬禧聞訊引來了萬博華旅游公司。公司老總莊慶彬一見這里秀麗山水就著了迷，毅然決定把“第一桶金”投到這里，幫助赤溪村“造血”，在赤溪村開發(fā)了第一個旅游項目———九鯉溪竹筏漂流。村老支書黃國來第一個撐篙上筏，許多年輕小伙子也跟著當起撐筏工，駕著竹筏，在青山綠水間悠然漂行。來回一趟，收入100元，旅游旺季時一天能撐三四趟。“在家門口就能掙到錢啦！”這些年輕人別提有多高興。

村里還與萬博華公司合作在九鯉溪景區(qū)興建蝴蝶生態(tài)園等項目，讓一些中老年輔助勞力派上用場，在這里上班的員工月收入也有兩三千元。手巧的婦女還在河灘上揀來鵝卵石，加以彩繪，各種栩栩如生畫面的彩蛋，很受游客歡迎。

萬博華旅游公司在赤溪的成功運營，吳敬禧看到了赤溪發(fā)展旅游的可喜前景。于是，他組建了“耕樂源”專業(yè)合作社，采取民間股份制形式集資，與村民合作建起大茶坊客棧，具有110床位的木屋別墅成了溪邊的一道風景線，推動了旅游業(yè)的開展，年游客達到20多萬人次。

旅游業(yè)的發(fā)展帶起了村里的餐飲和民宿業(yè)。村民在長安街上接二連三地開起了小賣部、小食店、小客棧、小超市、白茶店、特產坊……商鋪林立，鱗次櫛比，紅紅火火的生意，許多家庭收入增加了。

村民杜家立、杜春蓉夫婦，利用8萬元婦女創(chuàng)業(yè)專項低息貸款，在村里辦起第一家餐飲兼住宿的“農家樂”，夫妻倆熱情待客，經營有方，年收入達到15萬元。來赤溪考察時，國家旅游局長還慕名登門造訪。

種茶、制茶也是村里脫貧的一個支柱產業(yè)。赤溪村有茶園1500多畝，因山高霧多，茶葉品質好，制出的“福鼎白茶”味純香高，很受歡迎。過去因村里沒加工廠，只好賣青葉，價格很低。水庫電站建成后，村里有了電，辦起加工廠制茶，價值翻了一番。在廣西上大學的村里青年杜贏，一畢業(yè)就回鄉(xiāng)，還帶回了同學廣西姑娘一起創(chuàng)業(yè)。夫妻倆利用創(chuàng)業(yè)基金和貼息貸款辦起茶葉加工廠，平時一個在家制茶，一個外出跑銷售，信息靈通，生意紅火，近幾年每年凈收入都達二三十萬元，成了全村首富。

依靠旅游業(yè)和茶產業(yè)，赤溪人錢袋子逐漸鼓了起來。2014年，全村農民人均收入11674元，村集體經濟收入24.9萬元。赤溪這只“弱鳥”蓄勢待發(fā)了。

四

2015年1月29日，習近平總書記在國家民委《民族簡報》上看到赤溪村的變化，極為高興，當即揮筆做了批示：“30年來，在黨的扶貧政策支持下，寧德赤溪畬族村干部群眾艱苦奮斗、頑強拼搏、滴水穿石、久久為功，把一個遠近聞名的‘貧困村’建成了‘小康村’。”對赤溪的脫貧致富成效予以充分肯定。并提出了“全面實現小康，少數民族一個都不能少，一個都不能掉隊”的要求?？倳浀呐窘o了赤溪村民以巨大的鼓舞，也是莫大的鞭策。

2016年2月19日，農歷猴年伊始，當人們還沉浸在春節(jié)喜慶氛圍中時，赤溪村迎來了載入史冊的日子。這天上午，習近平總書記在北京與赤溪村民進行視頻連線，當黨支書杜家住和王紹據做了簡短匯報后，習總書記親切地說：“……我在寧德講過‘滴水穿石’‘久久為功’‘弱鳥先飛’，你們做到了……希望赤溪村再接再厲，在現有取得很好成績的基礎上，自強不息，繼續(xù)努力。”“赤溪村今年給我寫了信，我看了也感覺到很親切。它的歷程是我們全國扶貧的一個歷程，我們要很好地總結，而且要不斷地向全面建成小康繼續(xù)努力。”

“全面建成小康”，這是總書記對赤溪村也是向全國發(fā)出的偉大號召，寄托著總書記的殷切期望。赤溪鄉(xiāng)親激動不已，渾身上下熱乎乎的。

總書記的關懷，讓鄉(xiāng)親們迸發(fā)起“內生動力”。于是，赤溪村總結經驗，并找差距，尋短板，集思廣益，議定新的奮斗目標，并采取切實措施，一步一個腳印地加以落實。

如今的赤溪村，旅游業(yè)蓬勃發(fā)展。村里與多家旅游公司合作，上接太姥山，下達楊家溪，融入寧德市“旅游產業(yè)圈”。青山綠水游、生態(tài)農業(yè)觀光游、竹筏漂流游、畬族風情游……赤溪畬村每年吸引著20多萬人次的游客。滿街的福鼎白茶以及烏米飯、鼠菊粿、香魚干等畬家美食深受游客青睞。如今全村有特產店、農家樂等80多家，住宿床位達400多個。在村50%以上勞動力從事旅游業(yè)和相關經營活動，其收入占農民人均純收入40%多。

通過“企業(yè)+農戶+基地”方式，全村流轉1070畝耕地，建起了有機茶、名優(yōu)果蔬、珍稀苗木等7類休閑農業(yè)基地。村民在收取土地流轉費的同時，通過入股、務工等，收入穩(wěn)步增長。

設立“赤溪村農民產業(yè)扶貧基金”，建立貧困戶因災致貧救助、子女就學幫扶、大病補助等差別化保障制度，防止因病返貧。組建起一支30人的“大手牽小手幫扶特困戶”的志愿者隊伍，常態(tài)化地開展志愿活動。

赤溪小學經過改擴建，成為全鎮(zhèn)校舍最好的一所完小。適齡兒童全部入學。村頭不時傳來的瑯瑯書聲，昭示著赤溪未來更美好。

2018年，赤溪全村貧困戶29戶39人，年人均純收入全部超過7560元的最低生活保障線，其中建檔立卡貧困戶2戶7人全部脫貧。人均住房面積38.5平方米，村財收入100萬元。

2019年，赤溪村人均可支配收入22698元，是1984年開展扶貧前的100多倍。

赤溪村終于擺脫了千百年的貧困，實現全面小康。這只閩東山溝里的“弱鳥”終于先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