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坪人家
◎ 誠 鵬
未去西坪之前,一位年輕的女作家通過微信告訴我,說這個村莊隸屬柘榮縣的宅中鄉(xiāng)。宅中,是她參加工作的第一站,一待就待了3年半。她的回復讓我怦然心動:“西坪是個很美的地方,以前常出美女。”她懷舊地感慨:以前在鄉(xiāng)里當團委書記的時候,帶團員去西坪搞活動。雨后,水面繚繞著一層霧氣,姑娘們從水邊踏過,就像是從歷史走出來的。
有了這些詩意的語言鋪墊,我對西坪也就多了些詩意的想象。
我們是在中午時分從宅中前往西坪的。烈日炎炎,山路彎彎,車一路下滑到一處看得見西坪的地方。給我們當向導的鄉(xiāng)黨委副書記趙冬銀說,請大家下車,隨我看一座寺廟。路旁這座修建中的寺廟,叫普覺禪寺。始建于明洪武三年(1370年),重建于明永樂十八年(1421年),修建于民國31年(1942年)。這座名不見經(jīng)傳的寺廟命運多蹇,六百年間數(shù)度遇火。最近的一次火災發(fā)生在壬辰年元宵節(jié),一把火將本已風雨飄搖的寺廟燒了個精光。八年來,因住持孜孜不倦地籌措和信眾涓涓流水地捐贈,寺廟的主體算是搭蓋起來了。
這寺的基地倒是塊好地,依山傍水,山有象貌,水有龜相。趙副書記對我說,這地最早是你家祖先的。我吃了一驚,我家祖先怎么會無緣無故跑到這遠山遠水的地方?他說和你開個玩笑。但這片土地最早的主人姓繆,和你是本家,是他們將山地水田無償捐給寺廟,才有如今的地盤。只是這寺難成大器,若不是明朝萬歷進士、湖廣布政司參政、柘榮人游樸題寫的牌匾,真還沒什么有影響力的高人盛事甚至逸聞趣事,以至一場浩劫的火災也沒有鬧出多大的動靜。
普覺禪寺的興衰與涼熱,表現(xiàn)的是堅守的精神與修為。游樸題的“深山佳處”四個字,說是山水,也說人事。對我而言,卻多了本家的緣分,使我對西坪突然有了“自家地盤自家人”的感覺。
一條溪水將西坪主村隔在對岸。環(huán)顧四周,兩岸群山相圍,彼此謙讓,卻讓出了一條波浪寬的大溪,也讓出了一片稻花香的平地。這溪就是“水面上繚繞著一層霧氣,姑娘們從水邊踏過”的那條溪。不是豐水期的時候,溪灘裸露出許多卵石,岸邊的蒹葭在微風中輕輕搖晃。一條幾乎貼著水面的簡易橋溝通著兩岸。橋旁有磴步,它盡管在溪水長年沖刷下失去棱角,但流傳了幾百年的故事卻深嵌其中,這故事又與游樸掛上鉤。他勤學廉政的品德和故事,在柘榮城鄉(xiāng)是家喻戶曉、婦孺皆知。當年游樸曾隱于西坪寒窗苦讀,然后懷著理想走出大山,在三月的春闈大考中榮登進士榜,由此步入仕途。他的“三主法司,無一冤獄”讓世人也讓后人肅然起敬。這條磴步就是游樸感念當?shù)匕傩粘鲂衅D難而捐建的。而旁邊那條簡易橋,則是上世紀末在省、市領導關心下修建的,并取了個頗有時代感的橋名:康裕橋,康即小康,裕則富裕。
坪,泛指山區(qū)和丘陵地區(qū)局部的平地。在漢代許慎的《說文解字》一書中,詮釋為地平也。從字面看,也傳遞著同樣的信息,左邊土旁,右邊平字,而取名西坪也應該有這樣的表述吧。至于西,指的是方位。在山區(qū)有一塊平地,就意味著有一個聚寶盆,無論是耕作還是蓋房,無論是買賣還是交通,平地帶來的便利顯而易見。由此,也可以說明西坪當年之繁華的地利因素。
平疇的地貌足以讓人的視野無遮無攔地闖入。我們在此岸觀望一陣后,穿橋過溪進入村莊。這又讓我想到那位女作家的話:西坪從前很繁華,街道古老,石板路挺有味道的。于是我把關注點聚焦古街。街不長,也就百來米,街邊十多棟的老厝也顯得特別蒼老,就像坐在門前的那群老人,目光呆滯,表情單一。其實這才是一個村莊在沉寂時最真實的表情,他們在垂暮之年是很難有波瀾起伏的情緒。來自市直國企的駐村第一書記楊振城告訴我們,西坪行政村下轄五個自然村,三百戶千余人。如今主村常住人口僅一百六十多人,多是中老年人。青壯年外出或務工或就業(yè)或求學,他們帶走了女人,帶走了孩子,也帶走了村莊的人氣。但村莊自有村莊的堅守,村民也自有村民的活法。在古街,我們看到一位老者正專心致志地干活。面對眾人的圍觀,他也只是微微點個頭就繼續(xù)忙碌著。他是個木匠,制作的是飯甑。從他從容的表情與嫻熟的手藝來看,他可謂西坪人家的代表,自食其力,自得其樂。村莊位于霞浦、福安和柘榮三縣交界處,先民在不斷的遷徙中落戶于此,也養(yǎng)成了榮辱不驚、聚散不言、悲歡不見的處世模式。
來往的人多了,進出的貨多了,以至西坪后來成為商品集散地和商旅棲息處。商鋪、客棧、集市……應有盡有。趕考的舉子、買賣的商人、風情的女子、壯實的男兒,猶如東溪和西溪在西坪交集。石板路在夜晚間泛著柔柔的月光,古民居在寒雨里飄著濃濃的酒香。星移斗轉,煙消云散,日往月來,物是人非。曾經(jīng)的繁華,如今成為茶余飯后的往事。
我們走進一棟保存尚好的老宅。在二樓,看見一件像木凳的器具,長約三米,寬三十厘米,紅楮木所制,一頭多孔,一頭大凹。趙副書記告訴我們,這器具是切煙絲與打草鞋用的。多孔的一端切煙絲,大凹的一端打草鞋。他還亮出一個獨特的推論,大凡有驛站的地方,煙絲與草鞋是捆綁經(jīng)營的,這店就叫煙草店。在此且不說推論如何,但這器具我是第一次見。鄉(xiāng)村的智慧,往往彰顯于鮮為人知之處。
我們走的另外一戶人家,在過去也算是個大戶人家,百余年前曾擁有一個油坊,位于溪邊。用于榨油的水渠達兩百五十米,水流推動著榨油機的六個石輪。據(jù)說油坊年產(chǎn)油五十噸。一噸兩千斤,五十噸就是十萬斤,這個數(shù)字,莫說鄉(xiāng)村油坊,就在縣城油坊也難以比肩。由此可見,僅一座油坊就足以證明西坪當年之繁盛。我們順著油坊的舊址走到了溪邊。從里有兩條溪,分別是東溪和西溪,兩溪在村口的康裕橋上端匯合,有了一個新的名字———西坪溪,并由此流向下游的茜洋溪。
我們由下至上、再由上至下圍著村莊緩緩轉了一圈,到處是一種悠然自得、慢條斯理的鄉(xiāng)村狀態(tài)。一路上。我向鄉(xiāng)領導詢問了有關西坪的情況。他們說,西坪肇基于明洪武年間,為避戰(zhàn)亂,先是繆姓人家遷徙至此,定居西坪茶園崗,成為這里的第一支居民。明永樂年間,又有陳、吳、林、葉、袁、楊、邱等人家陸續(xù)加入,彼此間親仁善鄰,齊心協(xié)力,筑家園、開荒地,修官道、建驛站……人口和姓氏不斷增加,寬容的西坪遂有了“百姓村”之稱。我問,如今繆姓人家還有多少?他們顧左右而言他。我理解他們的回復,那就順著他們的話題聊西坪。村莊以農(nóng)林為主,近年來,除了農(nóng)業(yè)這個根本,村民還大力發(fā)展種植太子參、茶葉等。2019年,人均收入接近一萬五千元。
這個收入數(shù)字令我贊嘆,西坪不僅脫貧,簡直就是往小康路上奔了。鄉(xiāng)領導告訴我,西坪村整體脫貧是在寧德市委掛鉤領導的指導幫助下進行的。2017年,西坪村被列為市級扶貧開發(fā)重點村,在市委領導、市縣幫扶部門及宅中鄉(xiāng)的幫扶下,通過近三年的持續(xù)發(fā)力,西坪村得到了快速的改善和發(fā)展。村容村貌煥然一新,基礎設施逐步完善,村財收入穩(wěn)步增長,村民錢包明顯鼓脹,尤其是十三戶貧困戶全部實現(xiàn)了脫貧。物質層面的發(fā)展推動了精神層面的提升,西坪村以其悠久的歷史、傳統(tǒng)的文化與優(yōu)美的風光,先后被評為福建省美麗鄉(xiāng)村、福建省傳統(tǒng)村落和寧德市歷史文化名村。如今,他們啟動了西坪古村歷史文化內涵的挖掘,兩溪自然風光資源的打造,明確了鄉(xiāng)村休閑文化旅游+傳統(tǒng)特色農(nóng)業(yè)的茶葉發(fā)展方向。富含鋅硒的西坪土壤給稻谷、豆類、蔬果添加了有益于人體健康的元素,山中有小莖竹筍、熱帶水果,溪里有大官魚、白甲魚,還有古官道、蝴蝶谷以及南風宮狀元文化傳說等,讓越來越多的人對西坪的未來充滿期待。
但我還是有一點點的困擾,在西坪,既沒有看到美女,也沒有遇見繆姓人家。年輕的鄉(xiāng)長葉建國看出我的困惑,機智地補救說,你說的那個女作家曾經(jīng)是他的同事,美女一枚吧;他的前任中還有一位美女鄉(xiāng)長,而且和我是本家,也姓繆。
我大笑三聲。
葉鄉(xiāng)長說的這兩位美女,我都因文學而結緣,年輕的女作家自不用說;我那位本家鄉(xiāng)長也是個文學作者,當過縣作家協(xié)會的秘書長。她因工作干得出色,不及不惑之年就提拔為副縣長。
當年普覺禪寺?lián)竦剡x址時,看中了這地貌的龜象造化。龜,象征長壽;象,代表健壯。這是人類從古至今的生存期盼,也是人們鐘愛二物的精神寄托。西坪地界的普覺禪寺如此,普覺禪寺旁的西坪村亦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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