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吳長波

一

丁酉年孟秋，回閩東老家看望母親。

因有急事，在家待兩天便要返回北京。

頭天晚飯后，母親問我：“那得很早起身吧？明天我早點(diǎn)起來給你做早飯。”

我說：“不用太早，趕得上下黨到縣城的第一班公交車就行了，大概7點(diǎn)從家里起身就行。”

早秋時節(jié)，清早6點(diǎn)多，村里勤快慣了的女主人們都已起床做飯。85歲的母親也早早起床，給我做了早餐。

吃完早飯，母親讓六弟開車送我去下黨。

二

年少時，下黨還未設(shè)鄉(xiāng)，也沒通公路。

和母親一起去下黨村看外婆，走的是石板古道，在山溝與山肩上繞來繞去，要路過后門垅、白亭、曹坑尾、狼尾、亭岡、狼尾亭、狼尾嶺等荒山大嶺，最后跨過那座又高又寬的古厝橋———國家級保護(hù)文物鸞峰橋，才能到達(dá)那個臨溪而筑的古老村莊，最少也得走2個多小時。

如果不能在外婆家過夜，我和母親總得一大早就從家里出發(fā)，在外婆家吃罷午飯，又得一路匆匆地趕回?？哟?。

而現(xiàn)在有了通村公路，從?？哟宓较曼h村，開車十幾分鐘便到了。

三

到下黨村不久，順利上了開往縣城的早班公交車。

由于是頭班公交車，乘客不多，我在靠后的地方找了個位子坐下。

號稱“小高速”的下黨鄉(xiāng)通縣公路很是平坦，坐在車?yán)锏母杏X很好。車窗外，青山如黛，溪流似練，美不勝收。

才過了二十幾分鐘，售票員已經(jīng)報過溪后、大丘下、下屏峰、溪源四個站名。

溪源！溪源！聽到這個站名，頓時讓我想起了那次終生難忘的早行……

那是一個6月的早晨，18歲的我要遠(yuǎn)離家鄉(xiāng)，到山外謀生了。

說是遠(yuǎn)離，其實(shí)也就是去往閩北的石門伐木場而已，離家的距離不過幾十公里，要是現(xiàn)在，不過兩個小時的車程。

但那時，這樣一次出行可不是簡單的事。

頭天吃罷晚飯，母親就要我早點(diǎn)去睡，免得次日早上起不來。

要離家獨(dú)自到遠(yuǎn)方謀生了，心里既激動又有些莫名的悵然，一夜未曾合眼。

四

到了后半夜，一陣雞鳴后，空寂的屋子里有了響動，母親起床給我做早餐了。

母親摸黑來到廚房，劃火柴點(diǎn)著煤油燈，在昏暗的燈光下，燒起了大灶……

給我做好早餐，天還未明，母親沒有叫我起床，獨(dú)自坐在廚房的灶臺前等待天亮，屋里又恢復(fù)了寧靜。

不知等了多久，天開始蒙蒙亮的時候，母親輕叩房門叫醒了我。

匆匆忙忙起床洗臉?biāo)⒀?，完了坐在如豆的燈下，風(fēng)卷殘?jiān)瓢愠怨饬艘淮笸爰亦l(xiāng)的特色美食———香氣撲鼻的“番薯扣”。

趁我吃飯，母親又幫我整理起行囊來。

其實(shí)包里只有兩身換洗的衣服和一床單被，可母親還是翻來翻去地整理了幾遍，并再三交代，到目的地時一定記得帶下車，別給弄丟了。

五

透過房屋的天井看到，東山頂上天空已開始發(fā)白，屋外林子里的鳥兒，開始?xì)g快地歌唱，天放亮了。

兒行千里母擔(dān)憂。十八歲的兒子第一次遠(yuǎn)行，母親自然放心不下，她坐在灶膛前，盯著我看，千叮嚀萬叮囑的。

我背起行囊上路，母親遞給我一根大拇指粗、半人高的竹竿，說：“大王下嶺那么陡，慢點(diǎn)走，清晨石板路沾了露水很滑，拄著點(diǎn)。還有，草深的地方，一定要記得把露水打了再走過去。

其實(shí)，母親特別強(qiáng)調(diào)用竹竿“打露水”，意在打露水時趕走路邊草叢里的毒蛇。在老家，蝮蛇、銀環(huán)蛇、竹葉青等劇毒的蛇類就有多種，鄉(xiāng)親們出行時被蛇咬傷的事時有發(fā)生。

小的時候，和母親上山挖野菜，她的手里總拿著一根竹子。她曾告訴我，竹子是毒蛇的舅舅，毒蛇最怕竹子了。

母親站在村口目送我離開，沿著村前的小河一步步走遠(yuǎn)，直到我走進(jìn)了村前的那片原始森林……

六

那時，家鄉(xiāng)壽寧縣去往石門伐木場的所在地閩北建陽市，每天只有一班過路客車，大概早上8點(diǎn)左右，會從縣城開到溪源村。我必須趕在班車到來之前，在溪源村的客車?？奎c(diǎn)等候乘車。

從?？哟宓较缕练宕?，再到溪源村，走的全是石板砌成的盤山古道。

由于夏天草木茂盛，一路上雖鳥語花香，但狹窄的石板古道，幾乎被高過人的葦草和路邊的樹枝覆蓋，而草葉和樹葉上則掛滿了晶瑩的露珠。

太陽還未出山，我已走到了下屏峰村，各家各戶黃墻青瓦的屋頂上，開始飄起了裊裊炊煙。農(nóng)婦們接連挑著木桶，到村前的溪潭里挑水，她們見到早行的我全身濕透，無不露出驚訝和憐憫的神情。

其中一個心善的大媽問我：“孩子，你這都濕透了呀？是海坑的吧，去趕車嗎？要不到家里先歇會兒？”

婉拒了大媽的好意，我繼續(xù)趕路。

怕耽誤乘車，我加快了腳步，全然顧不上打在身上的露水。

到溪源村時，取下肩上的背包，感覺比出發(fā)時沉了許多，原來包里的衣物和單被也全濕透了……

這是人生的第一次遠(yuǎn)行，也是人生中最難忘的一次早行……

七

馬達(dá)在青山綠水間轟鳴，車輪在平坦的公路上滾滾向前。

而今，家鄉(xiāng)村村通公路，人們出行大都以車代步。無論是從?？拥较曼h，還是從海坑到溪源，都是短短的二十幾里路，曾經(jīng)是那么艱難，現(xiàn)在卻是這般容易！

滄海桑田，出行的難與不難，生活的易與不易，原來全都在于腳下的那條路———是寬是窄，是平是嶇，是步步難行抑或路路暢通！

時光在飛逝，時代在變遷。那一條條路將大山里星羅棋布的大小村莊連接起來，并最終將我們這些山的孩子送出山外的石板古道早已芳草萋萋，古道旁的涼亭也是人去椅空，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千年古道，再也聽不到鄉(xiāng)親們的歡聲笑語，再也聽不到祖祖輩輩那充滿力量的腳步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