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友書

    

若來看我，最好夏天

我會在嶺上亭子里等你，我順便

一邊吹風，或者一邊想你

 

你若心血來潮，突訪不遇也沒關(guān)系

那時我房前半畝荷花盛開，你可隨便

一邊等我，一邊賞花

 

城市在百里之外，你提不動手巾嶺遙迢的客套

來吧，我有三壇去年冬至家釀的青紅

滿山的清風明月，不用錢買

 

不一定要海闊天空，我們閑聊

或者各自沉默，聽風

等到荷花謝了話都說完了，你便回吧

 

嶺上無別物，我一定送你一嶺的白云

若無醉酒，我會像古人一樣五里抱拳相送

請你記住白云邊上無盡的藍

 

（選自《詩刊》2019年5月）

 

云頂寺

         

寺在山上。進山最好

每次步行，讓石階山路不斷出汗

排空山谷一般青翠的空靈

 

但我不是香客。我只是

喜歡誦經(jīng)聲那么恢宏遼闊

喜歡照見藍得像鏡子一樣天空的倒影

 

喜歡有時候，到菩薩面前站一站

請他們原諒這一周的過錯

 

之后，像哭過的內(nèi)心

心中特別溫柔。像雨后的青山

心尖上掛著翠色的露珠

 

我愛這里高處世俗的生活，像寺院

廚房里洗凈的蔬菜，像遇見春天

剛剝出殼的豌豆，肥嫩、純真

一顆，一顆飽滿

本心善良

 

（選自《詩刊》2018年11月）

 

中年辭

 

人到中年，就像置身在秋天

頓覺太陽遲暮的下落

 

安靜的人開始把每一天都當作盛世

那么美好———

每一天都有黃昏，正午

都有干凈清亮的早晨

 

如在春天，我不斷

給新生的植物寫詩，給路過的人祝福

說晨光里，小米粥滿滿一碗

太陽的溫暖

天地四時的福報

 

說珍愛時間和自由，學著

做純粹良善的人

想念親人，喜歡花和草木

寬待遇見的人們

 

如果問為什么慈愛仁厚

我坦承，每次看見那么多

花一樣飄落，落英滿地

對生命的脆弱，我已沒有太多信心

你應該把每一天視作末日來過

 

（選自《詩刊》2020年5月）

         

清晨

 

空山新雨。清晨

像我剛醒來的小女兒，各種翠綠的蔬菜

長出好看的腰身，大地新鮮

此時，多么適合做個干凈的人啊

 

在炊云寺

我把自己打扮成樹上飄下的葉子

還是不夠輕。驚動

一顆打坐的露珠，從寬大的蓮葉上

滾落水中———

“咚”

的

一

聲

 

像寺院的晨鐘

在天空中，蕩起漣漪

 

（選自《星星》2020年6月）

 

遇見

 

父親已經(jīng)去世多年

我是家里的老幺

也免不了越來越老

妻子老是數(shù)落我

“怎么跟你父親越來越像？”

我往鏡前一站

瞬間淚眼盈眶

我看見自己

就會每天遇見父親

 

（選自《草堂》2020第4期）

 

白紙黑字

 

父親從不把書法家的名頭當回事

他有農(nóng)民的狠勁，對筆對狼毫

像對鋤頭，對宣紙一樣鋪展開來雪后祖國廣袤的大地

 

父親人沒了

字還在

無論多少年，鋪展開那雪后千里沃野

我的祖國依舊白紙黑字，一個個

栩栩如生，力透紙背

 

我收藏了那么多卷軸

一卷，又一卷

都是關(guān)于父親的萬里江山

 

（選自《詩選刊》2019年第3期）

 

白云寺

 

很多地方都有白云寺

所有的白云寺都安坐在山的高處

 

但于我，無論天下多少白云寺

它們就是同一座寺院，是我對山巔

和同一片白云的仰慕

 

我喜歡，在那草木之巔

看那山下人間煙火裊裊，似告別

像招手，不遠不近

 

我讀詩如誦經(jīng)。聽風，看風吹著

吹著，身邊的白云盡都散了

頭上一片天高云淡

 

即使此時，夕陽西下

我也沒有半點的憂傷

從1937年死里逃生

 

李德福去南京旅游了一趟

自從江東門紀念館，逃離回來

便一句一個臟話地罵，狗日的、沒人性、天殺的

 

在墻上，在密密麻麻

幾十萬計的名字中

他看見23個自己，從小到大

一個一個，被活活刺死、被槍殺、被活埋……

 

一筆一畫，像橫陳的骸骨

暴露，突出

到現(xiàn)在還捂不住身體的疼

 

南京。南京！

他發(fā)誓這輩子不再重返水西門418號

他慶幸，死里逃生

陽光這么美好

無論如何，怎么也不想讓自己一天再死23次

 

 

咸魚

 

像一只咸魚

幾經(jīng)漂泊

我被掛在異鄉(xiāng)的屋檐下

風干了

我還張著嘴

朝著海的方向

因為那里有年邁的母親

那里是家鄉(xiāng)

 

（以上選自《詩潮》2020年第7期）

 

作者簡介

阮憲銑，男，1969年6月生，古田人，中國詩歌學會會員，福建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詩歌見《詩刊》《星星》《詩選刊》《詩潮》《草堂》等。著有詩集《站在時間的枝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