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乎者也丨阮以敏:冬天里的一“籠”火
小時候,老家山村的冬天特別長,特別冷。
立冬過后,農(nóng)作物收成完畢,田野空空如也。傍晚時分太陽下山,一陣陣冷風襲面,有點刺骨,農(nóng)人說:“霜風起了!”第二天早上起來一看,果然,屋面瓦片上像撒了鹽,原野也裹上一層淡淡的銀裝,田中的稻桿蒂被霜凍得齊刷刷像衛(wèi)兵列陣,在晨光下愈發(fā)挺拔。小溪的邊沿也結了冰,村東頭的井口,反倒是冒出來了些許暖氣,在晨風中裊裊升騰。若是雨后初晴遇霜,瓦檐上的冰凌長長短短,造型優(yōu)美,玲瓏剔透,敲幾根下來,可以玩到全部融化,有時候把它當冰棒舔上幾口,凍得滿嘴麻木。田野土壤里地下水結冰膨脹,把凍住的地表頂起,長出絲狀冰花或者條狀冰柱,一團一團如蘑菇花般拔地怒發(fā),一腳一腳踩下去,嘎吱嘎吱作響,煞是好聽,顧不得細看大自然如此精美杰作。稻田里的冰結得很厚,輕輕地用腳試試可行,小伙伴們都來走幾步,也有掉水里的,只能回家接受“嚴刑拷打”。
農(nóng)村人家家戶戶都備有御寒的火籠,外筐采用傳統(tǒng)竹編技藝編制而成,里面放一塊瓷碗裝炭火,上面覆蓋一層草木灰保溫,火籠口再罩上一個鐵絲蓋,以防不小心燙傷手腳。一個火籠,就像一輪太陽,還可以提著行走,溫暖了整個冬天。不過,并非每個人都有一個自己的火籠,沒有木炭供不起,多是兄弟姐妹共有。大戶人家有祖?zhèn)麇a器火籠,很精致很金貴,也讓人很羨慕。堂叔娶了個浙江金華女人,按金華地方風俗結婚陪嫁火籠,當時只覺得這火籠五顏六色太好看了,都忘了去看新娘子漂不漂亮?,F(xiàn)在想,應該是脫胎漆器的。也才知道,給出嫁的女兒送一對精制的火籠,寓意火種帶到新家,香火不斷,日子過得紅火。家有小小孩的,都備有大火籠,俗稱“火籠母”,那是烘尿布、圍裙的,畢竟小小孩只懂得吃了拉、拉了吃,每天用量很大,陰雨天根本不夠用。但于我們卻是很享受,因為“火籠母”很大,火也大,可以圍成一圈,呵著氣,伸著凍得發(fā)紫的小手烘烤。那長凍瘡的遇熱奇癢,抓撓破了都出血了。那流著鼻涕的被熱得也有點兒收攏,不用再一直不停地往回吸?;鸹\外筐旁邊掛有一副銀叉叫“火箸”,那是上等人家才有,用來翻動火籠里的炭火,還可以夾火籠子里的烤豆。我們不敢拿家里的筷子,都是折兩根小枝椏當作筷子使用。上課時常常聽到有誰火籠里豆子爆開的聲音,一股香氣撲鼻而來,強咽下貪婪的口水,又期待著這個“誰”被老師臭罵批評。遺憾的是很少,山村老師對這種現(xiàn)象已經(jīng)是見多不怪。假如豆子爆開飛遠了,就會被他人撿了快速吃掉。家中沒有豆子的,就抓一把稻谷藏在口袋,不時抓一小撮撒在火籠里,爆米花開了,彈起來跳到地上,趕緊撿起來塞進嘴里,那顧得上衛(wèi)生不衛(wèi)生,不然就被別人撿了。村里人規(guī)矩,火籠子里的是私產(chǎn),不可侵犯,掉地上的,可以共有。有道是:黃金落地,拾來就是。所謂“拾來就是”,就是說,我撿來的,就是我的。雖不合法理,但卻從小告誡我們:做事要小心,不可丟三落四。
夜來冰冷的床鋪很難躺下,特別是光著的腳實在無法往下伸。稻草墊、草席都很冰冷,棉被也是硬邦邦的不暖和,哪還有什么棉被墊床,連一條鋪床的線毯都沒有。睡覺時常常是連外衣也不脫,這樣可以暖和點。有個火籠是很幸福的,可以把被窩烘得熱乎乎。冬夜讀書,腳踩火籠,也是渾身上下暖烘烘。鄉(xiāng)人說:一個火籠等于一件棉襖。那時候兄弟姐妹多,半夜里父母忘了拿走火籠,常常有把火籠踢翻的,弄得一床都是草木灰,甚至被燙傷。也有人家釀成火災的,那是炭火加太多了。洗澡前,母親會先把內(nèi)衣放在火籠上烤一烤,穿上不冰冷。有的老奶奶可以把火籠夾在雙腿中間,邊走邊打掃大院公共衛(wèi)生。也曾試著學學,終究技不如人,把火籠打翻在地。后來有了葡萄糖玻璃瓶子、塑料熱水袋,裝上開水暖手暖床就安全多了,可以抱著入睡,還可以捂在冰冷有點麻木的臉上熱熱,好舒服。
傳說有臥床不起的有錢老人家,準備了一袋銅錢,每天來換火籠的人都可以摸到一塊銅錢,于是有很多晚輩爭著搶著來換火籠里的炭火。我也很期待,可惜都沒有機會,家族里老人們都很健康。也有老人家叫小孩子另一頭睡,當火籠暖腳,說是:小孩屁股三把火!每日里都在蹦蹦跳跳的小孩子,充滿活力,確實是暖烘烘的。但也有封建迷信的人家,說老人家會吸走小孩子的陽氣,不愿意讓小孩子跟祖輩一起睡。聽說舊時代有一位窮人,只有一床三斤破棉被,睡前都是脫光了站在床前凍一會兒,冷得瑟瑟發(fā)抖,然后上床蓋上破棉被,就暖和多了。
最高興的是大人們農(nóng)忙結束,閑暇之余燒一堆火,圍在一起,或坐或站,烤火“講趴”,雖談不上“圍爐夜話”那般高雅,常是粗俗不堪的段子,但確確實實輕松自在,是農(nóng)家之樂。有火烤,有故事聽,還不要跟著大人上山、下田勞動,可謂我們童年的幸福時光。鄉(xiāng)里人常罵人道:箍屎楻都有得看?這“屎楻”即農(nóng)村裝屎尿的大木桶,屎楻漏了,要用新竹篾重新箍緊,舊竹篾和壞掉的板有臭味,不能拿回家燒火做飯,只能放在屋外燒成灰做肥料,圍一圈人一邊烤火,一邊看箍屎楻,還真是常有的事,也不管有無臭味。平日里小孩子是不能玩火的,一方面是沒有木柴燒,另一方面更主要的是怕釀成火災,大人不許。農(nóng)民在田里燒稻桿做肥料,堆成高高的草垛后點火,我們興高采烈圍著,到半夜都舍不得回去。能拿幾個番薯放到草垛里燒烤,第二天從稻草灰里挖出來熱乎乎品嘗,那便是人世間最甜美佳肴。
剛當教師那會兒,所在學校靠山下,冬天里教室門口都要九點多鐘才能見到太陽。穿一件草綠色棉軍大衣,手還是凍得張不開捏粉筆,時常也是抱個火籠到班上,先在火籠上烤烤再板書。于是我也時常把學生帶到室外,抬一塊黑板,帶上椅子,在有太陽的后操場上課,羨煞其他班的學生。
后來電熱毯風行一時,睡前插上電源,先把床鋪捂熱。但睡著過于干燥,且存在安全隱患,就被淘汰了。曾有女同學教了一招,用電吹風把床鋪吹熱,上床睡覺還真確實管用。現(xiàn)如今的空調(diào)當然方便多了,而且床上是毛絨絨的床單、被套,何懼寒冬?于是乎也大言道:沒有一個冬天不可逾越!
時代變遷,全球氣候變暖,家鄉(xiāng)現(xiàn)在很難得見到零度以下天氣。社會進步,科技發(fā)達,人民富裕,保暖設備不斷更新?lián)Q代。那火籠,早已進入歷史博物館,只留下深深淺淺的回憶。而那冬天里的一“籠”火,始終溫暖著我們的童年。
注:本文首發(fā)于2021年第三期《福建鄉(xiāng)土》。圖片來自網(wǎng)絡,如有侵權請聯(lián)系刪除。
來源:福建鄉(xiāng)土 阮以敏
編輯:秋鳳
責任編輯:陳秋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