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季的湖，到處都有霜降節(jié)氣的顏色，充滿了憂郁。而在我看來，這種顏色，又是這個時季最好聽的旋律，落葉一樣低黯，蘆花一樣閑吟，飄散著，環(huán)繞著，隨性、詳和。

我曾聽過這樣的旋律，也是在湖邊。逼抑的仲夏，天氣躁熱，煩悶的心情容不下太多的雜蕪，一個人站在涼臺，面對花盆里無精打采的梵天花，小憂郁的情緒幽然而來。此時，窗下的水果店播放的一首歌謠吸引了我。唱歌的人似乎也帶著小憂郁，略帶滄桑的喉嗓，平緩的曲調(diào)，口語化的音色讓人倍感親切：“為寂寞的夜空畫上一個月亮，把我畫在那月亮下面歌唱，為冷清的房子畫上一扇大窗，再畫上一張床，畫一個姑娘陪著，再畫個花邊的被窩，畫上灶爐與柴火，一起生來一起活；畫一群鳥兒圍著，再畫上綠嶺和青坡，畫上寧靜與祥和；畫上有能用手觸到的彩虹，畫中有不滅的星空，畫上彎曲無盡平坦的小路，盡頭的人家夢已入；畫上母親安詳?shù)淖藙荩€有橡皮能擦去的爭執(zhí)，畫上四季都不愁的糧食，悠閑的人從沒心事。我沒有擦去爭吵的橡皮，只有一支畫著孤獨(dú)的筆，那夜空的月也不再亮，只有個憂郁的孩子在唱……”

歌聲過耳，猶一陣涼風(fēng)拂面，我覺得那畫上的姑娘拿著橡皮，在我心上擦去了憂郁，令我清朗澄爽。聽著聽著，我把這首打動我的歌聽到了心房，讓它住了下來。舒緩中，我發(fā)現(xiàn)有一種可以治愈的悖理被我們淡漠：一直以來，能讓自己內(nèi)心的憂郁得到釋懷的，竟然還是讓自己聆聽?wèi)n郁。就像聆聽趙雷唱的這首歌謠，憂郁從旋律的深處緩緩走來，走進(jìn)了心扉，自己卻平復(fù)了心境。

然而，這個時節(jié)已不再是酷熱恣肆，東湖的憂郁情緒，比任何時候都要來的自然、隨興。颯爽而婉奕的旋律，早已不再需要用煙火氣的歌詞來附筆，抬首望去，耳目濡染，斑斑駁駁，娓娓繚繚。

湖面，陽光暖暖地照著，湖水似乎一直都在一個沸點(diǎn)上歡騰，郁彌的瑩華泛滟，浮沉中一片溫良。

在這樣的陽光里，所有的風(fēng)景都是暖色的。蒲葦草穿透在光和影之中，灰色的花絮變得金黃；槭楓、烏桕、香樟，還有山杜英，雖未經(jīng)霜凌的寒冽，卻洇染了飄丹的霜紅，那樹上繽紛的紅葉子和綠葉子交織，微風(fēng)過處，沸沸揚(yáng)揚(yáng)，一陣陣的歡聲笑語，變奏在叢林快樂的交響里；艷茂的黃槐決明是這個交響曲中的一個重音符，燦然的黃花開滿了的覆傘一樣的梢頭，像一面凸起的照鏡，曠放、傾懷，匯映了木芙蓉的粉、蘭花草的紫、扶?；ǖ募t、三角梅的橙，一同綻放，它向世人證明了這個季節(jié)的流光溢彩，而非“空有決明”； 叢林里，這個季節(jié)，氣度不凡的當(dāng)屬南洋楹，羽扇綸巾，玉樹臨風(fēng)，等閑高遠(yuǎn)，一幅林中之棟楹的神態(tài)；這種神態(tài)，湖岸邊的芭蕉樹好像也在竭力慕仿，它把自己黃綠相間、傘扇一般的葉子撕成了羽狀，披絲掛縷，恰是仙風(fēng)道骨。沒曾想，如此一般的舍本問末，把自己的叢林弄成黃發(fā)垂髫的陣式后，換來的卻是它在這個季節(jié)的染絲之嘆；此時，天空掛縷的還有園林陌上升起的青煙，形色無常，自得悠然，它與湖上徊翔的須浮鷗，與湖畔清聳的山巒，與湖邊風(fēng)姿的垂柳倒映在郎朗的湖水里，讓這個季節(jié)山光水色，花天錦地，也讓這個節(jié)氣憂郁的顏色和旋律有了勃勃生機(jī)而律動不止。

斑嘴鴨鳧泛在水面，漫不經(jīng)心地梳理褐色的翎羽；小翠鳥口銜仔魚，泊上枝頭，撲甩著翅膀，濺灑出一片晶瑩透亮的水花；豆娘還是那樣雙擁雙飛，頻頻點(diǎn)水，婷婷曼舞；灘涂上幾只飛追的白鷺，為爭一塊領(lǐng)地而聒噪不已；挾家?guī)〉某喔顾墒?，忙碌在落羽杉間穿梭，搜采著成熟、飽滿的果實(shí)；還有在五彩的馬纓丹前翩翩的彩蝶；枝繁葉茂的榕樹間探頭探腦的長尾紅嘴藍(lán)鵲；參差駁雜的草地上，無視行人過往的黑面噪鹛；狗尾巴草的葉柄上，一步三頓走出了變色龍魔鬼步伐的綠色螳螂；還有飽食之后的斑鳩，從林子里傳出愜意的“咕咕咕”聲，在天空回蕩……

當(dāng)然，在這樣柔光里，人不可或缺。

那些倦于俗塵紛擾的人們，骨子里從來不缺老祖宗幾千年前就執(zhí)著的那種文人式的標(biāo)準(zhǔn) “逃離”，他胸中有丘壑，寄情于山水，他欣然于自然的默契，聆取湖光山色的隨性和祥和，他們沉緬這個季節(jié)，會在憂郁的旋律中清澈洗然，會點(diǎn)一盞暖朗的燈放心底長明。就像當(dāng)下湖野、草場、沙灘、田坪，或是城市中某個貌似不經(jīng)意的角落，出現(xiàn)的一個個貌似簡陋的帳篷里蓄集著的隱于鬧市的大隱之人。他們喝茶、談笑、娛酒、彈琴、凝神、靜思，享受著純粹的精神放松，身體里參透著對古往隱士的景仰，他們超然而曠達(dá)，一臉出塵的表情。

時代宏放的今天，人們對“出塵”的認(rèn)知不再諱莫如深，對“出塵”的自為也多元而非泛。天人合一是出塵，心境空明是出塵，心隨風(fēng)飛也是出塵。

這樣俊逸的畫面感，在這個季節(jié)了了可見：一對少女從湖中的棧道上牽手緩緩走過，白色的連衣裙隨風(fēng)蕩揚(yáng)，輕婉得像棧道上飄過的兩朵白云；公園里上空翔逸的風(fēng)箏，與地面抬頭仰望的人們相映成趣，兩端前者高遠(yuǎn)，后者志在高遠(yuǎn)；窗對面的高樓里，一個稚嫩可的掬男孩，不斷地在一個紙盒中抽扯，透過窗網(wǎng)，他將淡黃色的紙巾一張一張地?fù)]灑而出，窗外紛飛的紙巾飄飄卷卷，與不遠(yuǎn)處杏樹熟落的葉子呼應(yīng)著，款款而下，散臥在樓下過道樹下的落葉叢中，斑斑點(diǎn)點(diǎn)，染蒼染黃。

我站在涼臺許久，目光一直沒有從落葉中挪開，思緒卻把了了可見的畫面意境與對落葉的審美相互襟連。

此時的落葉，在我的眼里，是一種生命，是智慧的化身，是歲月的印記。每一枚練達(dá)的微笑后面，都有一雙洞悉世情的眼，每一張含蓄的留白面前，都有悲喜枯榮的詩行，但它又是這個季節(jié)的信物，正走在去往喚醒春的路上，一念之身，萬物輪回。

而這個季節(jié)的顏色，如此憂郁的旋律，生命的色調(diào)正與落葉相承。作別在即的它們，一半蕭瑟，一半圓熟，一半凄麗，一半脫塵。

多么唯美的憂郁，值得自己久久縈懷。

然而，這樣的唯美又有多少人理會？看著路上幾乎所有行色匆匆的人都面無表情地從落葉上踩過，心中不禁有了“不分滄海色，那識白云心”的感嘆。也是，人世間，有人欲出塵，有人念凡塵，一樣的季節(jié)，不一樣的愿景，一樣的湖光，不一樣的顏色，又何必矯情。沒有憂郁的顏色是旋律，充滿憂郁的顏色更是旋律，澄懷觀道，畢竟，這樣的季節(jié)，這樣的湖色，在我的眼里，五彩繽紛，已臻化境。

起風(fēng)了，湖面沁涼的氣息傳來，郁郁沉沉，我離開涼臺，走進(jìn)了房間。茶幾上放著一筐學(xué)生從山里寄來的甜柿子，屋內(nèi)橙紅橙紅。我忽然覺得，這山里的橙紅和窗外東湖的顏色，還有樹下蒼華的落葉都是霜降這個節(jié)氣的天賜，它們胸懷陽光斑斕的味道，個個傲世名尚，美不勝收。

于是，我打開門窗，兼收并蓄，讓它們合而為一。我想留住這個季節(jié)的湖景在我的生活里常駐，也愿這個季節(jié)的湖色之音在我的人生四季旋回。因?yàn)槲蚁嘈牛河行┥厝A賦予歲月，便是深沉；有些顏色賦予季節(jié)，便是旋律；有些憂郁賦予時光，便是暖心，人生若有了這個季節(jié)的淡泊、安然，未來便有了旖旎如詩畫般的嫣然。

來源：小迅老哥兒枕湖閑人

編輯：陳娥

審核：劉寧芬 周邦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