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四位霞浦詩人的海洋詩說起

石華鵬

在我看來，事物的本質(zhì)即是詩的本質(zhì)。一座村莊的本質(zhì)即是詩的本質(zhì)之一，一雙草鞋的本質(zhì)也是詩的本質(zhì)之一，萬事萬物的本質(zhì)構(gòu)成詩的本質(zhì)。如此，海洋的本質(zhì)即是詩的本質(zhì)之一。

反之，一首詩如果抵達了事物的本質(zhì)，詩的本質(zhì)亦同時顯現(xiàn)。

事物意味著雜亂無章，變幻不居，也意味著奇異美妙，規(guī)整有序。所謂事物的本質(zhì)，即事物的本源、秩序和意義。比如古代中國哲學家提出的陰和陽，比如老子的“道”、孔子的“仁”、朱熹的“理”，均是對大事大物的本質(zhì)的論述，這些偉大的論述本就是偉大的詩，因為它們有美妙的形式、無懈可擊的邏輯和給事物建立秩序、意義的美，而這幾項均屬于詩的本質(zhì)范疇。

詩歌開辟著另一條通往事物本質(zhì)的道路。雖然詩歌的本質(zhì)也是去探尋和描述事物的本質(zhì)，賦予事物本源、秩序和意義，但它與“陰陽”“道”“仁”“理”等對大事大物的理性哲學概括不同，詩歌除了關(guān)注大事大物（宏大敘事）外，更熱衷小事微物（日常書寫），從感性的自我和個體出發(fā)，曲徑通幽亦或澄澈無渣地去探尋和描述事物的本質(zhì)。除了道路走向不同外，詩歌通往事物本質(zhì)的道路風景無限、姿態(tài)婀娜，想象、夸張、意象、隱喻、樸素、敏感、智慧、鈍拙、賦、比、興等修辭或句子，鋪滿這條路的路基和路面。

詩歌與事物之間隔著一條巨大溝壑，語言既是跨越溝壑連接彼此的橋梁（工具），又是二者本質(zhì)的直接呈現(xiàn)（思想和內(nèi)容），所以語言最終成為了詩歌本質(zhì)與事物本質(zhì)的全部存在。所以，韓東說：“詩到語言為止。”維特根斯坦說：“語言的邊界就是我世界的邊界。”

那么，詩人在寫作時，便回避不了一個問題：事物的本質(zhì)是什么？詩人對事物本質(zhì)的追問、探尋、描述有多遠、有多深，決定了詩歌會走多遠、走多深，也決定了詩歌的本質(zhì)將呈現(xiàn)多少。

談到海洋詩，或許我們該談到福建霞浦的幾位詩人以及他們對大海的不倦書寫，他們在海邊長大，與大海為鄰，海風吹，海浪涌，天長日久，海水流進了他們血液中，無論走到哪里，遠離海亦或回到海，海水都在他們身體里激蕩，流溢出來即為詩。他們是“從大海的身體里走出來的詩人”（俞昌雄語），他們的名字是湯養(yǎng)宗、葉玉琳、謝宜興、劉偉雄等。讀他們的海洋詩，是與他們一道去追問、探尋、描述海洋的本質(zhì)是什么，海洋詩與海洋互證，從那里我們既可以看到詩的本質(zhì)，也可以看到海洋的本質(zhì)。霞浦是個美麗的地方，那里有美麗的海，有美麗的海岸線，有美麗的淺海灘涂。那個地方“盛產(chǎn)”詩人，一代一代，可以說每個詩人都為這片海寫過詩，霞浦的海，絕對稱得上是詩歌之海，是詩意之海。

說你的顏色是偉大的顏色夠不夠？或者說

你有一張最偉大的毛皮

那么，你是只什么動物

體香妙不可言，沒有倒影，動一動就會弄響世界

許多國家只能站在你的左側(cè)或右側(cè)

而我有天作之合，手感一手遮天，摸你如摸我妻

——湯養(yǎng)宗《大?！?/p>

這是湯養(yǎng)宗的《大海》。站在海面前，我們依然是無知的人。海洋覆蓋了地球表面超70%的面積，我們?nèi)祟悓Ｑ蟮牧私鈨H有10%，還有90%的海洋我們未知，還有95%的海底我們未曾抵達。但大海的顏色定義了我們星球的顏色——藍色，太陽的七彩光也賦予了大海的各種色。大海的波動是天氣和氣候的主要驅(qū)動力。它無比美麗，卻也變幻莫測，有時如兇猛危險的怪獸，有時又是地球上的天使。面對偉大的海，面對它的本質(zhì)，詩人只有借用偉大的修辭才能“把握”它。湯養(yǎng)宗用了兩個“偉大”來描述它的顏色和皮毛，把大海喻作一只無法定義的動物，“體香妙不可言，沒有倒影，動一動就會弄響世界”，“弄響世界”——大海的一次呼吸或噴嚏，人類的天氣和氣候就有反應。在這只無可言狀的動物面前，而海邊的“我”熟識它的脾性，與它感情深厚——“摸你如摸我妻”。站在偉大的海面前，我們雖然無知，但我們可用深厚的情感“征服”它，與它為友或視它如妻。這首詩以小寫大，以柔寫鋼，詩的本質(zhì)與大海的本質(zhì)同時呈現(xiàn)。

此刻，在起風的沙棘地尋找舞者

在寄居蟹的洞穴里傾聽音樂

神領(lǐng)著大海的孩子剛剛離開

老漁夫還在水門島潛心做夢

白塔。圓湖。漁火。棧橋

海里有土地播撒不出去的種子

我們需要長出幼小的耳朵

有足夠的智慧傾聽，死亡和誕生

海蘇醒。而我一生落在紙上

——葉玉琳《海邊書》節(jié)選

這是葉玉琳的《海邊書》。很顯然，這些詩句展現(xiàn)了詩人在海邊的某種快樂——沙棘地里的舞者和寄居蟹洞穴里的音樂——大海的潮汐退去了，沙地上的“尋找”和“傾聽”都代表了一種散漫的閑適。當然，詩人也感受到了大海給生命帶來的一種勃發(fā)——“海里有土地播撒不出去的種子”，我們要有智慧去“傾聽”它們的“死亡和誕生”。于是，海洋的另一重本質(zhì)也顯現(xiàn)出來了：大海是快樂的源泉，無論你從遠方來看海還是本來就住在海邊，大海總會給你帶來快樂。這快樂來自兩方面，一是觀看的快樂。看海浪翻涌，看小海們忙碌奔跑，葉玉琳曾寫下詩句：“巨大的海涌起被擁抱的快樂”；二是勞作的快樂。詩人如此“宣言”：在大海面前/我不要做精致的女人/我要趕海去。趁著潮水還未泛濫/大海就在家門前/是適宜種植還是放養(yǎng)。海洋是人類的糧倉，海洋可食物質(zhì)等于世界上所有可耕地面積農(nóng)產(chǎn)品的上千倍之多，而這一切靠勞作獲取，勞作的辛苦與快樂一直是詩歌表現(xiàn)的領(lǐng)地。

在故鄉(xiāng)的東海岸目送落日

那最后的回眸血色昏沉

大地瞬間陷入空茫

你走后，我常常想起這一幕

想起你最后看我的決絕與不忍

那一眼豈止萬箭穿心

——謝宜興《落日或空?！饭?jié)選

謝宜興的《落日或空?！樊惓尤恕Ｔ谶@里，詩人將兩個白描句子描述的場景并置在一起，巨大的藝術(shù)沖擊力便爆發(fā)出來。一個場景是，“我”在故鄉(xiāng)海岸看落日，落日墜入大海的最后一刻，血色昏沉，然后，大地陷入無限的“空茫”——空洞迷茫之中。另一個場景，父親去世時，最后看我時決絕與不忍的一眼，讓我“萬箭穿心”。太陽墜落帶給大海的空茫與父親離去之后帶給“我”的空茫，竟然如出一轍，如此相通，那都是巨大的消逝感。但是當大海的空茫感與生命的空茫感在詩句中聯(lián)系起來之后，痛苦會減弱，因為大海所暗示的陽光和生命的輪回將會成為另一個重要儀式。誰說大海的本質(zhì)不是一種療愈呢。

自生自滅的秘密隨風而逝

只留海浪在山腳日夜呼嘯

遠處的燈塔再沒有了燈火

人去樓空的滄桑只有海洋知道

那些古銅色的肌膚　那些開發(fā)者

他們都去哪了

陽光下的眺望　被一群羊牽走

還有幾只鷗鳥在黃昏里梳著羽毛

搖擺的枝干　要搖醒什么呢

問天涯海角　問天風海濤

——劉偉雄《雞角州》節(jié)選

這是劉偉雄的《雞角州》。如果說大海隱藏了人間絕大部分秘密的話，那么那片包圍著西洋島的海一定隱藏了故鄉(xiāng)游子劉偉雄以及家族的所有秘密。劉偉雄向我講述過他小時在西洋島的歲月以及他家從西洋島遷居大山深處的苦難經(jīng)歷，劉偉雄相信那片海一定記下了他所有的故事，他的寫作，就是不停地用詩歌去向大海詢問故事細節(jié)或者去尋求安撫他一生的惶惑。他在另一首詩中寫道：彼岸到此岸我用一生泅渡/煙波浩渺中故鄉(xiāng)的春草/為我開過無遍的花/伴隨海風安撫著我惶惑的心。劉偉雄的海洋詩總是被大海的憂傷所籠罩，面對“自生自滅的秘密”“沒有燈火的燈塔”“人去樓空的滄桑”，他不停地問——“問天涯海角　問天風海濤”——但大海總是沉默不語或濤聲依舊。大海的本質(zhì)是憂傷，因為深達萬米的海底即使陽光也無法抵達，那里有無盡的黑暗和寒冷，美麗的洋面之下暗藏著無數(shù)苦難和危險，它的憂傷就是這些黑暗和寒冷、苦難和危險的映照。劉偉雄的詩作無疑與這種海洋憂傷是相通的。

我集中閱讀了四位詩人幾百行海洋詩，海洋在各人筆下各顯氣質(zhì)，湯養(yǎng)宗的闊大，葉玉琳的快樂，謝宜興的憂傷，劉偉雄的苦楚。我終于知道了大海有多豐富，他們的詩就有多豐富，他們在海邊的生活有多厚實，他們的詩便有多厚實。我只能從他們眾多的海洋詩中象征性地列舉幾行在這里，并作簡陋分析，用來例證好詩的本質(zhì)總是與事物的本質(zhì)殊途同歸。對于在平原上長大的我來說，即使后來許多次來到海邊，我也無法像他們一樣寫出一首像樣的海洋詩來，才華短缺是一方面，根源在于海水如果沒有流進你的血液中，攜帶著大海本質(zhì)的詩就難以降臨。——我們必須明白這一點，這也是很多海洋詩質(zhì)量一般的原因。

有人說，海洋詩是大海簇擁的波浪。事實上把海洋詩說小或者輕浮啦。對海洋詩來說，詩歌就是大海，大海就是詩歌，它們二者在本質(zhì)上彼此靠近著，彼此認知著，彼此抒懷著。只不過謙遜而出色的詩人和他的詩歌，永遠在向大海學習、向大海致敬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