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田縣舊城美景人道是來時忘返、去后不忘的景致。南宋慶元三年，朱熹到溪山書院講學為之書匾“溪山第一”。石碑已經(jīng)沉沒湖底，題詩尚留在古田人口頭：“危亭府清川，登覽自晨暮……連林爭秀發(fā)，生意各呈露。大化本無言，此心誰與晤？”新謂“連林爭秀發(fā)”，他看到枯木還生出白木耳，以為“孺子可教”。七百年后，古田白木耳走遍大江南北，享譽海內(nèi)外，可謂“生意各呈露”。

溪山以山為主景的首推聳立城北的翠屏山。作為風水靠山，形如屏障，望之蔚然，秀色可餐。以水為主景的則是劍溪了，這里匯集北溪、東溪十八條溪河之水，清澈見底，瓢飲生甜。清揚州八怪黃慎在乾隆十三年題《古田》名句曰：“鳴玉灘頭水，古田夢里山”?！盁熛伎神v顏”，“白發(fā)不知還”。

元明詩人張以寧自號“翠屏山人”，常年在外為官，不少詩文都表達了對家鄉(xiāng)的眷念。如《送重峰阮子敬南還》道：“君家重峰下，我家大溪頭。君家門前水，我家門前流。我行久別家，思憶故鄉(xiāng)水。何況故鄉(xiāng)人，相見六千里。十年在揚州，五年在京城。不見故鄉(xiāng)人，見君難為情。見君情尚爾，別君奈何許。送君遽不堪，憶君良獨苦。君歸過溪上，為問水中魚。別時魚尾赤，別后今何如?！?/p>

詩中“重峰”，即翠屏來龍宗山山峰，為阮子敬故鄉(xiāng)?！按笙^”是舊城北溪、東溪兩溪交匯的劍溪溪頭。東溪就是來自重峰方向 。詩的開頭化用北宋李之儀《卜算子》：“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倍熬摇薄拔壹摇眱煞貜?，強調(diào)近鄰休戚相關(guān)的聯(lián)系。接著用一種推波助瀾的寫法，從“不見故鄉(xiāng)人”到“見君”“別君”“送君”“憶君”，鄉(xiāng)情追逐而生，跌宕起伏，讓人讀來回腸蕩氣。末尾別具意味，讓老鄉(xiāng)捎話給故鄉(xiāng)的魚，超越了個人友誼，指向?qū)φ麄€故鄉(xiāng)的憂思，首尾兼顧，渾然一體?！对娊?jīng)周南·汝墳》有“魴魚赪尾，王室如毀”。說的是周室不太平，人民憂勞。詩人借“魚尾赤”之勞困之象暗喻民生的困頓，如今又會好到哪里去呢？恰如他的《峨眉亭》所云：“欲將五十弦，彈與蛟龍聽?！蔽迨沂鞘裁辞伲肯鄠魃瞎湃送醴嗽嘏畯椬辔迨疑?，悲切萬分。喝令罷奏，素女情不自禁，無法住手。伏羲只好把琴弦減去一半成二十五弦。這里詩人還想把二十五弦顛覆，回歸五十弦去彈給蛟龍聽！由此可見百姓的苦難又有多么的沉重。自古興百姓苦，亡百姓苦。詩人處于元末明初，也是斗膽以正天聽了吧。

張以寧的鄉(xiāng)愁詩純用白話，情意纏綿，復疊回環(huán)，別具古田民歌風味，讓人讀來朗朗上口，久久不忘?！睹髟娙偈住窐s列為第一首，可見這首鄉(xiāng)愁詩在當時詩壇的地位。而在乾隆年間，他的詩文《翠屏集四卷》和《春秋春王正月考》已被收入《四庫全書》。

福建師范大學教授游友基說，張以寧是古田詩歌的第一個高峰。第二個高峰是杜運燮。杜是古田大橋鎮(zhèn)瑞巖村人，老家就在翠屏湖畔。父母是文盲半文盲，遠在馬來西亞霹靂州實兆遠謀生，他1918年出生于此，在此度過小學初中時代。1934年回到祖國，進福州英國教會辦的三一中學讀高中，畢業(yè)時正值抗戰(zhàn)爆發(fā)，回古田老家。其間主要閱讀中國古典詩文，尤其是唐詩。1938年考取浙江大學農(nóng)藝系，借讀廈大生物系，1939年秋轉(zhuǎn)學昆明西南聯(lián)大外語系，開始大量寫詩，發(fā)表在香港《大公報》副刊與大后方報刊。就學期間到美國飛虎隊任翻譯一年，到印度藍伽訓練中心任中國駐印軍翻譯兩年。在藍伽寫下《鄉(xiāng)愁》：“雨后黃昏抒情的細筆/在平靜的河沿遲疑；水花流不絕：終敲出鄉(xiāng)聲，橋后閑山是那種靛藍。行人都向著笑眼的虹，家的路，牛羊隨意搖鈴鐺/涉水，歸鳥浮沉呼喝，云彩/在一旁快樂又忽然掩面啜泣。母親抱著孩子看半個月亮/在水里破碎的邊沿，小窗燈火/從水底走進我，傷風的吠聲里/有人帶疲倦的笑容回到家門?！?/p>

杜運夑寫的是現(xiàn)代詩，風格與張以寧顯然有別。他的詩體現(xiàn)“九葉詩派”堅持現(xiàn)代主義與現(xiàn)實主義相結(jié)合，堅持“現(xiàn)實、象征、玄學”的新的組合傳統(tǒng)。詩中“水花”“敲出的鄉(xiāng)聲”，有人說是古田舊城“鳴玉灘”灘瀨石橫中流，溪流觸石之聲。鳴玉灘這個景點叫磨劍石，巨石如砥，古讖云：“磨劍石平，方出公卿?！睍r逢抗戰(zhàn)，不平則鳴，這鳴叫之聲分明是磨劍之聲吧？“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p>

而“橋后”之橋莫是故鄉(xiāng)的紫橋？而那“閑山”早年種植的是藍草。這藍草制成的染料稱為青，其顏色比藍草本身還要深，所以荀子勸學中有“青，取之于藍，而青于藍”。而古田人稱之為“人間藍”，是農(nóng)家布衣的本色，這便是詩中所云“那種靛藍”，是藍色和紫色混合而成的一種顏色，也稱為“靛”。東方哲學與印度哲學中的脈輪指身體中有七個能量中心掌管身心運作并有不同影響，分別對應光譜中的7種色彩。對應靛色的第六脈輪位于眉間，稱作三眼輪。它是七彩中最暗的顏色，但都暗含了紅色，看起來沉靜卻隱藏活力，其意義則為洞察力、創(chuàng)意、透視和直覺。通靈靈媒宣稱可以透過第三眼觀察靈氣，以致超自然心理學家命名三眼輪靛色靈氣的孩子為靛童。這群孩子天資聰穎且自尊，很容易去破壞舊有體制，并擔負新變革。

除了體現(xiàn)“九葉詩派”共同詩風外，杜運燮更以幽默與睿智見長。他被稱為詩壇的智者與頑童，一生寫詩僅300余首，卻大多為精品佳作。朱自清稱其正在向“新詩的現(xiàn)代化”的方向“努力著”。聞一多將其選入《現(xiàn)代詩抄》。1980年，作為歸來的九葉詩人，他在《詩刊》發(fā)表《秋》，被指為“朦朧詩”引起爭議大討論?！对娍?017年6月號上半月刊“經(jīng)典重讀”欄目又推出此詩?！扒铩敝械谌巍拔蓙y的氣流經(jīng)過發(fā)酵，在山谷里釀成透明的好酒；吹來的是第幾陣秋意？醉人的香味/已把秋花秋葉深深染透?！惫盘镒x者又以為，這里的山谷釀成的好酒即富有千年歷史的古田老酒。古田兒歌唱道：“一螺窮，二螺富，三螺開酒庫。”舊城歷來家家戶戶都有釀酒習俗，個體私營酒坊，俗稱“酒庫”。當時出名的有一保街趙仁洲酒庫、丁漢儀酒庫、陳夢成酒庫，二保街有丁玉鈞酒庫，三保街何大森酒庫，四保街王義燦酒店，五保后街高順興酒庫。

各家自釀和酒庫大釀選用的都是古田特產(chǎn)“紅殼糯”和“古田紅曲”。明萬歷《古田縣志》就有“田家鄉(xiāng)制粬”的記載，《福建通志》也記載“紅粬產(chǎn)古田，轉(zhuǎn)鬻四方”。酒曲并舉，遠銷海內(nèi)外?！八膳啤奔t曲還榮獲第一屆全國食品博覽會金獎。

舊城風物賦予本土詩人無窮素材和詩情，從這里走出一個又一個富有詩意的人生。奔流不息的劍溪蓄水成湖的時候，其浪花正好拍打千年古剎極樂寺門前的臺階，成為翠屏湖一大景點。圓瑛法師少年時期考取秀才就寄居在舊城關(guān)帝廟，時常游覽極樂寺。1940年，他慕緣重修該寺，并題門聯(lián)：“得到此中真極樂，不知何處是西天。”這副質(zhì)樸無華而輕巧空靈的聯(lián)句廣為游人傳誦，卻不知他就學舊城時已經(jīng)才華出眾。一次教諭特地來關(guān)帝廟看他在土房里殘燭苦讀，出口吟道：“夜雨寒窗誰剪燭？”圓瑛隨口應曰：“殘燈古廟我攻書?！苯逃逡婏堊乐挥幸槐P青菜一碟鹽巴，又道：“鹽蔬滋味分清白?！眻A瑛對曰：“孔孟詩書識圣賢?！眱蓚€月后，他去福州參加府試，便考取秀才。古田地處閩中偏北，為福州十邑之一，邑依萬山中，卻路通九縣，界連福寧、建寧、延平數(shù)府，是其文化、經(jīng)濟樞紐。節(jié)時農(nóng)事重祭神之舉，婚喪喜慶重禮儀秩序，衣食住行求儉用順達，青少年愛好盤詩舞龍。又是陳靖姑文化故鄉(xiāng)，單夫人廟在舊城就有七處。圓瑛法師皈依佛教仍然念念不忘故鄉(xiāng)：“何時歸向靈源去，本地風光歲月綿?！?/p>

舊城出詩意，不僅由于那里風景民俗獨特之美，還因為群眾性詩歌活動生動活潑。街坊鄉(xiāng)間山歌盤答司空見慣，村姑、放牛娃都會來幾句山歌野曲。農(nóng)民田間勞動有“耘田歌”，梢排漢子有“激浪壯歌”。清末，擁有“蘿社”，由24位文士詩友發(fā)起，成員遍及各界各階層。不乏舉人秀才，其主要活動是作“折枝吟”。所謂折枝，是對古律而言，取之頷聯(lián)或頸聯(lián)單獨亮相吟唱。平仄對仗要求與律詩一樣，不一樣的地方是聯(lián)句中指定位置嵌上詩“眼”。該項活動有“月唱”，定期布置作業(yè)、定期繳卷、定期匯編，評選出“狀元”“榜眼”“探花”各一聯(lián)，另設臚、錄、監(jiān)、斗各等級。適時組織“大唱”，并做“大詩”，與兄弟詩社聯(lián)誼對吟。詩人李若初在霞浦任教時就參加霞浦、古田兩地詩社活動，抗戰(zhàn)時期又隨福州三一中學搬遷古田辦學，詩人王遠甫則隨福州陶淑女中內(nèi)遷古田，直接參加古田詩社活動。李若初晚年居家為所畫當年“三陶”聯(lián)中的借用校舍（原圣公會婦女工讀學校）作一道題畫詩：“曙色嵐光處處濃，梵王宮殿碧重重。林巒如此因能記，三載樓居擁萬松。”此景位于古田八景之一的“仙嶺樵歌”山麓，風光秀麗，景致宜讀。他在1985年退休后，又應聘于南平師專福建第二師院講授書法及古文。1960年文化部舉辦全國書法大展賽，他以“數(shù)風流人物還看今朝”狂草中堂一幅名列第六，自刻“一文不值，萬文不賣”一枚閑章。詩人陳渭川幼年喪父，入私塾半年后輟學，改學手藝，從事制香，愛好詩文書法，自學成才，作有《溪山余草集》。對外吟唱屢次奪魁。薩鎮(zhèn)冰作壽求詩助興，在全省征集詞詩，陳渭川一舉奪魁，應邀到福州其家做客。所作古田白木耳詩，如木耳珍肴上桌供人品味：“異草偏從朽木生，似花朵朵玉晶瑩，神農(nóng)不識曾嘗否？重耳文桓共盛名?！?/p>

極樂寺后山有一道清流擊石有聲，潭上石壁題刻三個徑尺大字：“第一泉”。其右壁別有石刻一詩：“乾坤抱孤石，混沌難開心……鳳鳥久不至，圣哲空長吟。拂衣從此逝，倏忽無相尋?！笨蓪さ写巳?，溪山第一泉，如今是極樂一帶居民飲用，還有那詩，此表達的濃濃鄉(xiāng)情，淡淡鄉(xiāng)愁。

來源：閩東日報

文字：陸宜根

編輯：林宇煌

審核：林翠慧 周邦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