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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津湖”記憶

來源:人民政協(xié)報

原標題:長津湖戰(zhàn)場初觀察


長津湖戰(zhàn)場初觀察

1950年11月27日黃昏時分,中國人民志愿軍在零下40℃、天寒地凍的極端惡劣環(huán)境下,發(fā)動了對東線長津湖一帶美軍的攻擊。我接到采訪任務:“隨徐熊同志去下碣隅里戰(zhàn)場一線沿途采訪拍攝,而后徐轉(zhuǎn)去76師采訪此次下碣隅里戰(zhàn)斗的英雄事跡,你轉(zhuǎn)去78師隨隊采訪,該師正在追擊美陸戰(zhàn)一師的殘部,向五老里咸興方向穿插。”

我倆計劃白天采訪綿延40余里的戰(zhàn)場,傍晚前趕到下碣隅里機場附近的76師部隊。敵機兩架一批、四架一批地在山間公路上空輪番盤旋掃射,我們邊隱蔽邊前進。公路上一片黑一片白的,白的是雪,黑的是焦土,空氣里彌漫著汽油味和火藥味,這是前夜激戰(zhàn)留下的痕跡。有四五里路長的一段路面,到處都是美軍損毀的軍用十輪大卡、小吉普和翻倒的坦克,散落在四周的敵軍尸體,姿勢各異,一輛側(cè)翻在山溝里的十輪大卡上,一個蓬頭的美軍司機半伏在駕駛盤上,一只腳跨在車門外;一輛美軍坦克頂蓋上,露著坦克手的半個身子。

我拍攝了這些殘酷的戰(zhàn)場景色,因為身帶膠卷不多,不敢多拍。我倆不顧敵機在頭上盤旋,在敵人的車堆中穿行,忽然不遠處一輛中吉普駕駛座上的大個子美國兵,對我倆又打手勢又大喊,我們走近去,原來是個雙腿負傷的美軍中士,他希望我們俘虜他,救護他,但我們?nèi)蝿赵谏恚瑹o法逗留,只好連現(xiàn)成的“俘虜”也不要了。

我們一路拍攝,抵達下碣隅里機場時已是下午三時左右了。我在一排鐵絲網(wǎng)前,看到了一幕觸目驚心的慘象,我們的戰(zhàn)士一堆堆地躺臥在鐵絲網(wǎng)邊,凍僵的身體還保持著“前赴后繼”的沖鋒姿態(tài),有一群戰(zhàn)士的尸體周身焦黑,是沖鋒時遭到了敵人火焰噴射器的殺傷,有一位側(cè)臥在雪地里的戰(zhàn)士,一手撐在雪地上,半抬身,一手緊握著沒有摔出的手榴彈犧牲了。

目睹這一切,我禁不住潸然淚下。事后,我才知道這些犧牲的戰(zhàn)士是我軍230團7連的。

機場上橫七豎八地停放著七八架被打壞的小型運輸機,堆得像小山一樣高的各種軍用罐頭,四處都在燃燒,我們的戰(zhàn)士有的在滅火,有的在搶運物資,我忙著拍攝,徐熊則找戰(zhàn)士了解情況。

我們繼續(xù)趕路,夜色蒼茫,機場內(nèi)外浸沉在一片皚皚白雪的荒野之中,入夜朔風增大,我倆又冷又餓,堅持著向山邊走去。沒有一絲燈火,沒有半點人聲,只有敵人的夜航機在頭上咆哮。我們在黑暗中迷了路,本來看著離山根不遠,可就是走不到,也根本遇不上部隊,直到深夜時分,才看見不遠的山根處有一簇火光跳躍,霎時我們像在大海里看到了燈塔,急步前奔……這是五間小廟樣的瓦房,正面三間已在轟炸中倒坍,梁木還在火堆上熊熊燃燒,我倆借著火光看清兩間側(cè)屋中火堆上架著一鍋豬肉,火已熄滅,肉凍結(jié)成塊,地上零亂地散布著一些空罐頭、煙頭之類,這顯然是敵人慌忙撤退時留下的景象。我和老徐用空罐頭裝了些雪,和牛肉罐頭在余火上加熱,兩人狠狠地吃了一頓。

雪野茫茫,朔風怒嚎,除了未燃盡的火堆余光外,大地一片漆黑。部隊是無法尋了,人也已極度困乏,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一雙腿從膝蓋往下,硬邦邦得不聽使喚,便伸腳到火堆上去烤,徐熊發(fā)現(xiàn)了連忙叫住我說:“凍了的腳不能烤,那樣會壞死的。”后來在戰(zhàn)役結(jié)束時,我的雙腳趾發(fā)黑,差一點爛掉截肢。

我倆背靠背蹲在墻角里一面歇息,一面等待天明。田野寂靜,敵人夜航機的咆哮聲格外刺耳,一剎那天空掛滿了照明彈,接著還是機槍暴雨般的掃射聲。這是敵機在機場轟炸掃射我搶運軍用物資的戰(zhàn)士,不知又有多少同志為此犧牲。

天蒙蒙亮,我倆就向山間公路走去,希望能遇上部隊,陽光照在公路的冰雪上,更加耀眼,在快近公路時,從公路邊小山溝的地堡中,走出了一個戴著呢軍帽的干部,老徐一看,原來是76師228團的政治處孫主任,這正是他要采訪的部隊,而我要采訪的78師已向黃草嶺方向追擊逃敵,兵貴神速,我只身趕路。

采訪陣地后方

我沿著公路一路拍攝,一路防空,朝鮮冬天北部山里的白晝,零下十幾攝氏度氣溫里,我竟然走得大汗淋漓。

這一天也不知到底走了多少路,估計也有數(shù)十里,大部隊沒找上,夕陽又掛上了樹梢,我開始恐慌了,但我終于看見了不遠處白雪覆蓋的一條山溝里散落著一個小小的村落,幾間朝鮮小茅屋的煙囪里,正升起幾縷裊裊的炊煙,我欣喜若狂,大步流星地奔向前去。

這是78師后勤收容隊的駐地。他們不僅收容掉隊的戰(zhàn)士和傷員,也收容美軍俘虜,78師師部和戰(zhàn)斗部隊已向咸興方向挺進,具體位置要等通訊員回來后才能得知。

我借著夕陽的余暉采訪拍攝了四個美陸戰(zhàn)一師的坦克俘虜兵,其中一個是車長,一個機槍手,兩個駕駛員,我和他們說起了簡單的英語,他們是工人出身,在瀕臨凍死的情況下,向志愿軍投降,他們說:“是你們中國戰(zhàn)士救了我的命!”

第二天天亮后,我拍攝了衛(wèi)生員為凍傷了腳的美國戰(zhàn)俘上藥的照片,也去古土里拍攝了被擊毀的敵機(這些照片后都在國內(nèi)報紙和畫刊上發(fā)表),待這一切事情辦完,已近中午,通訊員回來告訴我,師部現(xiàn)在黃草嶺下的一個“發(fā)電廠”歇息,天黑后即向咸興轉(zhuǎn)移。我急問:“到那里有多少路?”答:“大約三四十里。”我急速吃完午飯,向大家告別,因為我必須在天黑前趕完這近40里的山路。

我走上公路向山上爬去,大約走了十余里路,來到一個山坳轉(zhuǎn)折處,突然四架美軍F100噴氣戰(zhàn)斗機一頭扎了下來,朝著對面山間的火車隧道洞口,一連發(fā)射了四枚火箭炮彈,接著又返回來,一架接一架地投炸彈、燃燒彈,機槍打得一片煙火,一批四架剛走,又來四架黑大頭(地面沖擊機)輪番轟炸掃射,持續(xù)了個把小時,我趴伏在山腰的雪窠里,不敢動彈。待飛機飛走,我攔住幾個從隧道里奔出來的戰(zhàn)士,問去黃草嶺下“發(fā)電廠”的路程,他們告訴我從嶺上過去至少還有20里。

天哪!這20里山路在天黑前我是趕不到的,我愣了。一個好心的戰(zhàn)士安慰我說:“你只有從隧道洞內(nèi)穿過去了,不過三四里路,我們就是從對面穿過來的,不過里面擠滿了等火車裝運的傷員,洞內(nèi)一片漆黑非常難走,剛才飛機轟炸的重點是洞那邊的山洞鐵路橋,也不知打斷了沒有?”我想:“不管什么艱險,要趕部隊,只能走這條險路了。”

洞內(nèi)伸手難見五指,煙霧彌漫,煙味火藥味嗆人眼鼻。路軌兩邊倒臥著不少傷員,呼號呻吟之聲不絕,我跌跌撞撞地摸黑前行,一不小心踩到了傷員,引來一陣痛罵,一會兒自己一個筋斗摔得兩眼金星直冒。

半走半爬,好不容易走到洞口,抬頭一望,把我驚呆了。由洞內(nèi)伸展出去的鐵路橋凌空架在萬丈深淵之上,現(xiàn)在鐵軌已被炸得曲曲彎彎,下面的枕木,有些還在燃燒,我朝橋下望去,硝煙彌漫,深不見底,我打了個寒顫,不禁有些頭昏,這能過嗎?

正在猶豫間,對面有兩個面目烏黑的戰(zhàn)士,一個扛著步槍,一個頭上扎著繃帶的大個子扛著一挺輕機槍,兩人一前一后,小心翼翼地弓著腰沿著還在燃燒的鐵路橋朝我走來。我舉起照相機,眼里噙著淚花拍下了這兩個英雄的形象。他倆是27軍的戰(zhàn)士,在戰(zhàn)斗中失散,現(xiàn)正回黃草嶺一帶找自己的部隊,大個子告訴我,下面不遠處就是發(fā)電廠,我一咬牙朝尚在燃燒的鐵軌橋走去,走了幾步,頭昏眼花,我也顧不得“丟人”,把相機往身后一背,趴倒在鐵軌上,爬了過去。

趕到“發(fā)電廠”時,天色已黑,部隊正在吹哨集合,我奔上前去,看見軍宣傳科科長趙心田也在隊伍里,我大聲呼喊,他端詳了我半天,問:“你是曹寵?”我說:“是呀。”他大笑起來說:“你怎么成了這個熊樣子,哪像曹寵呀!”旁邊78師幾個干事也跟著笑起來,原來我歪戴著帽子,幾天沒洗臉,面孔烏黑,伸出去的手黑乎乎的像雞爪,人家的確無法辨認我了。

采訪志愿軍英雄

號稱美軍王牌的海軍陸戰(zhàn)一師,在我26軍層層穿插包圍、突擊下,丟盔棄甲,僥幸逃出的殘部沒命地向咸興港口“西湖津”逃竄。

我接到上級指示:在行軍途中轉(zhuǎn)去234團,采訪該部“五老里之戰(zhàn)”中的英模事跡。當時,我一邊行軍,一邊關(guān)注過往的部隊,我必須盡快找到234團的隊伍,以便隨隊奔襲“西湖津”。

凍傷的腳趾走熱后,有些隱隱酸痛,我不在乎,我著急的是怎么才能遇上部隊。

行至半夜,后面一支隊伍喘著大氣急奔而來,從我們的隊伍中插過,我一看隊伍的著裝正是連隊的戰(zhàn)士,我急問:“同志,是哪個單位的?”有一個干部模樣的人簡短回答:“你們是師部吧!我們是234團1營的。”我趕緊說:“我是軍報記者,我要找王克傳,我跟你們走了。”說著就走進那“急行軍”的隊伍里,一路小跑起來。

拂曉時分,部隊抵達咸興市內(nèi),街頭一片破敗,看不見一個老百姓。天大亮了,部隊進至咸興市邊的一條大河邊,大橋已被炸毀,大河邊的小山嶺上,有一些現(xiàn)成的碉堡和防空洞,前方就是西湖津,1營就地進入陣地,我被送到“王克傳”所在的連隊,那時王克傳只是個班長,在進攻五老里時,他率領一個班,乘黑夜摸入敵陣,向敵發(fā)起突擊,全殲一個班以及慌亂中逃跑的敵人30余個,自己無一傷亡,使美陸戰(zhàn)一師猶如驚弓之鳥。

采訪完王克傳后,給他們拍了照,因為白天敵機猖獗,部隊隱蔽待命。大河的對面,一片茫茫海灘,西湖津港內(nèi)馬達轟鳴,美陸戰(zhàn)一師殘部的坦克、汽車調(diào)動繁忙,正在爭先恐后地登船,下海逃命。忽然有幾發(fā)炮彈落在敵車叢中,敵人立時用飛機轟炸,大炮反擊,過了一陣,大地又恢復平靜。突然,幾聲呼哨,炮彈劃過長空,又在汽車叢中爆炸,逃敵又是一陣忙亂反撲,如此再三反復,給撤退中的海軍陸戰(zhàn)一師殘部構(gòu)成了不小的打擊。

敵人為了掩護撤退,空中飛機不斷,到處胡亂掃射,我234團部隊只得隱蔽在監(jiān)視陣地的掩體里,等候出擊命令。入夜,我趴在大河邊的掩體溝沿上,凝視著茫茫一片的“西湖津”方向,忽然看見一陣“電閃雷鳴”,不知是哪個部隊打上了。但一會兒就又沉寂了。1營、2營始終未接到任務。后來知道是232團部分部隊及234團3營對“西湖津”敵人進行了攻擊,但因敵人防守嚴密,未能得手。在第三夜的夜半時分,我接到師部通知,回師另有任務。

1950年12月24日美“王牌”海軍陸戰(zhàn)第一師,在“西湖津”登艦逃脫,我軍追殲任務告一段落,二次戰(zhàn)役宣告結(jié)束。(口述/曹寵 整理/本報記者 顧意亮)

(作者介紹:曹寵,江蘇江陰人,九三學社社員、中共黨員,復旦大學離休干部。1928年出生,1947年入學上海中國新聞專科學校。1949年5月上海解放后,進入華東新聞學院講習班學習,同年8月參軍,10月講習班結(jié)業(yè),任中國人民解放軍第26軍政治部“戰(zhàn)旗報社”記者。

1950年11月入朝參戰(zhàn)。曾參加二次戰(zhàn)役、四次戰(zhàn)役、五次戰(zhàn)役、平金淮阻擊戰(zhàn)等戰(zhàn)役的戰(zhàn)場采訪,刊發(fā)戰(zhàn)地新聞圖片百余幅,先后兩次榮立二等功。

2020年10月,榮獲由中共中央、國務院、中央軍委頒發(fā)的“中國人民志愿軍抗美援朝出國作戰(zhàn)70周年”紀念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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