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雖然偶爾會撩撥起內(nèi)心深處的隱痛，但更多的時候是溫馨與感動。

狗年正月初三，工友阿熙來電說，前陣子他和妻子從廣州回福安過春節(jié)，在與周弟、小知、黑潘、華仔等工友的聚會上，聊起水泥廠的軼事，感慨萬千。決定正月初六呼朋喚友重聚老廠，重溫當年“激情燃燒的歲月”。電話里頭，他再三叮囑我一定要赴約。

舊工廠生活區(qū)到生產(chǎn)區(qū)大約800米路程，我們選擇從廢棄多年的田間小路徒步進廠。站在田埂上，遠遠望見那碩大的煙囪，盡管它不像過去那樣噴吐著濃煙，卻也如一老者，向過往行人訴說昔日的輝煌。踏入廠區(qū)，眼前的一草一木再熟悉不過了，只是車間的電機設備銹跡斑斑，處處彌漫著濃濃的霉變氣味……

當年，剛招工進廠那會兒，我被安排到水泵房班組。這個普通崗位，卻是讓人感到羨慕呢。因為此地上班可以愜意地坐在一塵不染的泵房里，按部就班摁摁電鈕，把河水抽到蓄水池，而蓄滿水就是切換個開關，把水抽往生料、熟料和立窯車間的水塔。工間可喝茶、看書、閑聊，偶爾還可以跑到廠區(qū)外的碼頭上散散步，呼吸新鮮空氣。而其他車間班組的工人，得身穿厚實工作服，頭戴披肩帽，嘴貼口罩，在素衣化緇的車間內(nèi)忙忙碌碌。

然而，好景不長。隨著實習期滿，我被分配到立窯車間。記得頭天上班，望著高聳入云的立窯，原本有恐高癥的我，頓時感到頭皮發(fā)麻，雙腿打顫。就在這時，工段長玉大哥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這位純樸寡言的老知青只跟我說了句：“慢慢學吧，以后就會啦。”說完便拉著我，沿扶梯往上爬，爬上操作臺后，我呆呆地佇立一旁，看工人們迎著窯爐散發(fā)的高溫，握著鋼釬，掄著鐵錘，用力量和汗水奏響戰(zhàn)高爐的勁歌。如此高強度的勞動場面，著實把我震懾住了。

上崗后的一段時間，玉大哥總是耐心細致地給我講解操作程序，手把手教我掌握勞動技能，更讓我感動的是，他居然擔心我下半夜上晚班睡過頭或不敢走夜路，請求廠領導把我調(diào)到他宿舍，以便照顧我的生活起居。

工廠的許多往事已經(jīng)淡忘，但“瞇瞇糊”那雙似乎永遠想睡的小眼睛，給人留下特別深刻的印象。在相當長的日子里，我總到他家蹭飯，他們夫婦常常幫我縫補漿洗工裝，像自家小弟般關照。年少無知的我只知“飯來張口、衣來伸手”，連一句“謝謝”也不曾表達過，現(xiàn)在想起，實在汗顏吶！

最悲傷的是1980年6月的一天，“卿卿”小師姐在上班途中，被貨車撞倒，離開人世。噩耗傳來，工友們一個個哭成淚人，那種工友情深又怎能忘懷！

廠區(qū)地偏一隅，工友的業(yè)余生活比較單調(diào)。夜晚，“工友之家”大多時候變成“農(nóng)民之家”，周邊群眾常反客為主占據(jù)小禮堂。于是，晚間工友們便扎堆“阿熙”的寢室，天南地北瞎吹胡侃。

最忘不了發(fā)錘哥，他發(fā)現(xiàn)我身上還有那么一點文學細胞時，便自告奮勇地給我講解“朦朧詩”，不厭其煩地向我灌輸弗里德里希·迪倫馬特的《關于藝術和現(xiàn)實》，并時不時教我一些寫作方法。在他的影響下，我誤入“歧途”，艱難地把跋涉在布滿荊棘的文藝創(chuàng)作小道上……

后來，我被調(diào)到鄉(xiāng)鎮(zhèn)，之后又到機關工作，無論走到哪里，始終忘不了當年與我朝夕與共的工友們，即便在鄉(xiāng)鎮(zhèn)擔任包村干部，歷經(jīng)了種種艱辛，也從未迷失過自己。尤其是在掛鉤幫扶的日子里，農(nóng)民兄弟那份淳樸善良又不乏堅韌剛毅的品質(zhì)，和我的工友們何其相似！他們讓我懂得如何用樂觀的心態(tài)面對生活，以寬闊的心胸善待他人。我知道自己的水平能力有限，是他們每人給我的點點滴滴，才匯集成我今天所擁有的。

光陰似箭，回眸當年與工友相處的那段日子，是那樣的快意，那樣的溫馨，尤其是與他們建立起來的那份友情，如家鄉(xiāng)老酒，歷久彌香，越發(fā)珍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