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新鋒/漿果之夏
我童年時的快樂時光很大程度上來自于采摘那些色澤漂亮的夏日漿果,當(dāng)然,也來自于那些夏日漿果的甘甜與芳醇。
童年之后,約四十年的光陰在庸常日子的單調(diào)循環(huán)中匆匆而過。但家鄉(xiāng)杉洋那低矮的山包,向陽的山坡,流水潺潺的河岸,和點(diǎn)綴其間的,在溫暖的陽光和溫柔的雨水中生長的覆盆子、鋪地錦、山櫻子、野葡萄們,曾愉悅了我的眼睛和心靈。如今,記憶中的它們依然愉悅著我滄桑的雙眸和蒙塵的心靈。所以,那些新鮮漿果是我極其期待的2017年的夏日禮物;而那長滿漿果,滿眼繽紛的家鄉(xiāng),也再一次成為了我的向往之地。
這幾年,二哥二嫂種了不少葡萄,它們還有“美人指”之類的很好聽的名字。葡萄是夏天里的代表性漿果,但我在這個炎熱的夏天里想的更多的,還是小時候吃過的那些知名或者不知名的其他漿果。回憶往事時,那些記憶里的童年里的美味漿果似乎都在以艷紅的外貌甘甜的滋味來努力說服已不再年輕的我回到它們身邊,和它們一起快樂自然地生活。但是,我知道這已經(jīng)絕無可能,雖然自己曾經(jīng)把它們引為同類。然而,它們毫無疑義地是大地真正的主人,而我們熙熙攘攘的人流,不過是大地的匆匆過客……
有那么一段日子,我迷戀上了那些描寫自然歌詠?zhàn)匀坏耐鈬⑽淖髌?。我跟隨屠格涅夫去俄羅斯的白樺林里游蕩,聽獵人們講述傳奇的故事,也見識到了異國土地上生長的漿果們。
家鄉(xiāng)的漿果品種繁多,作為一個植物盲,我能記住它們的模樣、顏色、香味,但就是很難記牢它們的名字——它們的學(xué)名我本就不懂,記住的不過是鄉(xiāng)民們隨口叫的土名字。它們有的喜陰,有的喜陽,有的長在水溝旁,有的高掛在山坡的藤蔓上,有的大如拇指,有的卻只有半個食指大……然而,它們大都酸甜可口,有著讓人欲罷不能的魔力。童年的我最喜歡吃鋪地錦。“鋪地錦”還有一個名字,叫作“地石榴”??匆婁伒劐\那滿地的粉紅色小花,和紫黑色的卵球形的成熟果實(shí),我總是會想起“花團(tuán)錦簇”這個詞匯來。匍匐于地表的它們很賤,耐踐踏,但味道確實(shí)很好。我時常在拔草時看見它們,然后,我會一口氣摘下十幾個,放在手掌里,隨后全部倒入嘴中。不一會兒,我的嘴里就溢滿了紫黑的汁液,但那種酸甜的美妙感覺,卻由喉管一路延伸到了胃部。
還有一種夏日的漿果不得不提,那就是魯迅先生在《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寫到的覆盆子:“有人說,何首烏根是有像人形的,吃了便可以成仙,我于是常常拔它起來,牽連不斷地拔起來,也曾因此弄壞了泥墻,卻從來沒有見過有一塊根像人樣。如果不怕剌,還可以摘到覆盆子,像小珊瑚珠攢成的小球,又酸又甜,色味都比桑葚要好得遠(yuǎn)……”很多年之后,我才知道,“覆盆子”這個名字是李時珍取的,還與小便有關(guān)。據(jù)記載,“覆盆子”有治療腎虛遺尿、小便頻數(shù)等功效,吃了它,有夜尿癥的人晚上都可不用尿盆子了,尿盆子可以翻過來不用,所以它叫“覆盆子”!在我們杉洋,我們可不會叫它“覆盆子”,而是用杉洋話叫它“刺雄”,但是古田城關(guān)人發(fā)音像是“刺帽”。那紅色的果實(shí)對我們孩子們來說有著極大的殺傷力。記得在一個清末的老墳?zāi)沟谋澈螅磕甓加幸黄r艷的覆盆子等待著人們來采摘。雖然對墳?zāi)褂兄焐目謶指?,但我和伙伴們又怎能抗拒那些如同妖精眼睛般閃爍的漿果的巨大誘惑呢?因此,在短暫的躊躇后,我們幾個小孩就一起鼓足勇氣,走到墓地旁,快速地采摘完那些甜美的果實(shí)——在稚嫩年齡里,我們幼小的心里也同時隱隱約約地意識到:大地上會布滿越來越多的墳?zāi)梗赡沟嘏缘孽r花,和艷紅的漿果,仍然會是我們愛戀這個世界的理由之一……如今的我還記住了它的另外一個名字——樹莓,但今年的6月已然過去,我卻連一個成熟的覆盆子都沒有吃到。
童年時,我常常去村里一個叫“七星林”的地方和杉洋中學(xué)的后山幫母親拔草喂兔,半路上,我時常會遇見綴滿枝頭的覆盆子(樹莓),那紅艷艷的漿果的誘惑力是如此之大,所以,我也會扔下裝青草的竹筐,湊近土崖的灌木叢,伸出雙手,在第一時間采摘,唯恐那些美麗的漿果會受到驚嚇然后突然消失在灌木叢中。一邊摘,我會一邊享受采摘的勞動果實(shí),不時把手中的果子往嘴里送。不一會兒,肚子填飽了,但澄澈的眼睛仍然在搜尋著路邊的野果子們。一路走去,一路采摘,田埂和山坡就是擺開的飯桌,我隨時在飯桌邊大快朵頤,而大自然這個大方的主人也殷勤招待,讓一個山村的孩子在清風(fēng)的吹拂和漿果的芬芳中,擁有了一個個美麗的早晨和黃昏,進(jìn)而對大自然產(chǎn)生了越來越難以割舍的迷戀。
夏天是多汗的季節(jié),也是一個多汁的季節(jié)。童年時代的家鄉(xiāng),土地上長著包括鋪地錦、覆盆子在內(nèi)的種類豐富、數(shù)量眾多的漿果。現(xiàn)在,我不確定那些美麗的漿果是否年年在時序的風(fēng)兒中舒展枝葉,也不確定它們結(jié)出的果子是否依舊香甜。但我清晰地記得,當(dāng)年,在野獼猴桃長出了小小的果實(shí)的時候,當(dāng)鋪地錦的葉片還非常翠綠的時候,當(dāng)燈籠泡和金櫻子還沒有成熟的時候,在烏飯果還未出現(xiàn)在枝頭上的時候……我的內(nèi)心里就已經(jīng)充滿了期待和喜悅。在我的守候中,在夏日浩蕩的風(fēng),和熾烈的陽光下,漿果們的身體開始慢慢發(fā)生神奇的變化。它們的糖分一點(diǎn)點(diǎn)地增加,甜度也一點(diǎn)點(diǎn)地提升。在一個個漿果之夏,它們都知道自己的使命:愉悅?cè)藗兊奈独俸托撵`,甚至,帶給他們靈魂上的高度自由的感覺。
我還曾經(jīng)和女兒在翠屏湖畔一個朋友的木屋旁看到了紅黑的桑葚,很開心地一起采了幾串。它只有幾串。喜歡上這種漿果后,我就到醫(yī)院路口的水果店買過一回。但我難忘的還是翠屏湖畔的那幾串小小的叫作桑葚的漿果,和小小的女兒的滿臉笑容。大概五年前吧,我和老母親、岳母、女兒去溪山書畫院旁的一處灌木叢中采覆盆子。母親緩慢行走在荊棘叢中,后來手掌里托著幾個鮮艷的果子,走回來時臉上是開心的笑容。在久違的采摘漿果的過程里,母親是否看見了年輕的時光像一枚枚艷紅的漿果在手心里閃爍呢?
那些個透著鄉(xiāng)野氣息的野生果子,連同它們的名字和香氣,滋養(yǎng)著熱愛它們的人們的心靈,讓我們滿心喜悅,并且在夏夜氤氳的草木氣息里,與一個有著漿果芳香的夢境相逢,遭遇。念著它們美麗的名字,我們蒙塵良久的心靈在漸漸潔凈,一段段與父母,與兄弟姐妹,與鄰居伙伴的記憶,也就此緩緩復(fù)活。
而且,漿果們都有一顆悲憫的心。它們等候著人類的光臨,也期待這鳥類的長喙。能被我們吞入口中,或者被它們啄食充饑,漿果們喜悅至極。當(dāng)柔軟的果皮被外力扯破之后,它們用濃烈鮮艷的色彩表達(dá)著自己服務(wù)奉獻(xiàn)其它物種之后的快樂。而當(dāng)漿果被輕輕剝下表皮,汁液漫過我們的舌尖,那清甜的香味,給了在悶熱天氣里艱難度夏的人們以充分的味蕾的幸福享受,還給了我們一個美麗的有滋有味的漿果之夏。
如今,對大地和自然的疏離,使得人們逐漸喪失了眷戀土地的深情厚誼。但是,有一種鄉(xiāng)愁,與夏天的漿果有關(guān),要治療它,返鄉(xiāng)是最好的療法。只要吃過它,那遠(yuǎn)山,遠(yuǎn)水,遠(yuǎn)鄉(xiāng),就全回到你的身邊……
寫過著名的《當(dāng)你老了》等詩歌的愛爾蘭詩人葉芝在另外一首詩歌中這樣寫道:“那里,我們藏起了自己/幻想的大缸,里面裝滿漿果/還有偷來的櫻桃,紅紅地閃爍……”此刻,回味著葉芝的人生和世界,一枚枚紅色的夏日漿果似乎在我眼前搖曳。韶華失去,我依然要感謝那些田野、山包和淺淺的溪流,以及在我的心頭和舌尖引發(fā)過無數(shù)美妙感受的漿果。正是甘甜的它們,在這個如今遠(yuǎn)離自然的小城里,再次給了我一個芬芳的漿果之夏。
(題圖攝影 徐龍近)
責(zé)任編輯:葉朝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