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德網(wǎng)（劉巖生）

 一

時隔多年，我又回到小城。

在小城，我們都有個愿望：老廊橋上，還能遇到樂陶陶打牌的老父親。

這當然有點難。時光一聲呼哨，便席卷一切而去。惟余溫情，始于懷念。

父親生命里的最后十年光陰是在小城度過的。那十年里，他和母親從鄉(xiāng)村搬到縣城，一邊治慢病，一邊度晚年。我住寧德中心城市、姐姐弟弟住省城福州，都沒能讓生性愛清寧的父親駐留多久。倒是小城，讓他心安。“你們那外頭多累人，哪比得上這小地盤，日子好打發(fā)!”父親這樣說。

壽寧的小，毋庸置疑。當?shù)毓耪Z里就曾形容說：小小壽寧縣，兩爿豆腐店。衙門打屁股，全城聽得見。24歲那年，我從鄉(xiāng)村小學改行進城，這座名曰“鰲陽”的山城還只是像個大鎮(zhèn)子。幾個朝夕相處的友伴登三峰寺，上長壽亭，一眺，小城盡收眼底。城外四面環(huán)山，小城如鰲臥于谷底。伸個指頭，三兩下就能把城里的標志性方位指點出來：縣城僅有的解放街、勝利街兩街，以及它們丁字交叉處的紫來橋頭，街中段的戴清亭；穿城而去的蟾溪及沿溪散落的西門橋、紫來橋、升平橋、仙宮橋、日升門、東壩。所有這些，標示出這南方重重丘陵夾存的小盆地偏居一隅的屬性。

就是這彈丸之地，于地理上，素有“兩省門戶，五界通衢”之特殊區(qū)位。五百多年的建縣史自是可圈可點。歷史上的壽寧也曾吸引過馮夢龍這樣的大文學家，但他一句“地僻人難到，山多云易生”似乎概括了壽寧先天的內(nèi)斂和謙卑。更多時候，這片土地并無大開大合的起落，也與奪目的奇跡保持著距離。縣城的街坊巷道里，似乎總是擦肩而過的家長里短。陽光或者雨滴從一道道瞇縫似的巷子上空泄落下來，摻雜著永遠的散淡和清歡。

人也是。我的青春在這里淺淡淡一擲十年。是不識愁滋味的年月吧，熟稔的友人和他們的閱歷也是清可照人。小城可約的去處實在寥寥可數(shù)，我們時常會聚在東壩或與之近鄰的橋上，面河久坐。亦咸亦淡的話題里，說著你如何從放牛娃被老師喚回教室，多年以后寒門學子一路追求苦樂磕絆；他從鄉(xiāng)下出發(fā)、進城、辭職，獨闖上海灘見識迷離世相，終又行囊空空歸來；也有那誰，生性情癡，黃昏時在古城墻根下邂逅了曾經(jīng)深愛卻痛失交臂的意中人，徒留余念一聲嘆息……

小城的冬天有永遠揮不走的干冷，獵獵寒風里，我們也會在蟾溪邊上找一個小酒館，酌酒清談。向晚，半月山上掛著的月亮新妍而古舊，波光粼粼的蟾溪紅影微泛，襯得人心事渺遠。會想起馮夢龍和他的《戴清亭》：老梅標冷趣，我與爾同清。從魚米姑蘇名門世家仕宦到邊城絕地，馮夢龍如此舉重若輕地把離愁深藏，讓生之志趣拔節(jié)他鄉(xiāng)，在靜享夕陽晚照中讓年華沉淀出醇香。他了無怨艾的內(nèi)心里，該是怎樣的發(fā)光體散發(fā)著光芒?

二

我等就沒有馮公這樣的定力和修為。多年以后，倒逼當年的同伴一個個另謀去處的，恰是緣于城的小。我從鄉(xiāng)間進城，十年后異地求索。父親從鄉(xiāng)間進城，十年后魂歸故里。小城，倒像是兩代人際遇的接力點。我離開的時候，對新近上城的二老笑談：往后，這地盤交給你們看管啦。

73歲的老父親果然把此后的余生在小城過得興味悠長。原來要撥開浮華和躁動，你才能見到小城的日子妥帖而不單調(diào)，安詳而不沉悶。每一回，我從外地回到小城，探問母親：“爸呢?”“橋頭唄，他還能在哪!”母親說的橋頭，是指小區(qū)數(shù)十米開外的仙宮橋。這木拱廊橋，據(jù)說始建于明代，重修于清乾隆年間。與不遠處同樣俯臥于溪流上的升平橋、飛云橋，都是小城不可多得的時光遺物。250多年來，那橋面的雕梁舊了、朱漆剝落了，可是木質(zhì)的古舊卻極具吸附力，讓橋上廊屋里人氣不減?？梢栽谶@里燒香祈福、可以打牌觀棋、可以無所事事倚欄打盹。曾經(jīng)身為北路戲武生演員的父親，還可以與同齡老者津津樂道，把壽寧傳統(tǒng)的北路戲劇情一說再說。

真該感謝第一位把廊橋優(yōu)雅地搭架到溪流上的匠人。壽寧是小街小巷且拓且建出來的城。巷道脈一樣遍布小城的每一寸肌體。上馬巷、下馬巷、小東門、后葉巷、蟾溪巷、水井巷，縣城的每一道尋常巷陌似乎都通向一座橋。而這覆了廊棚的木拱橋，更像是平和從容的老者，從歲月里長出來，收存著無數(shù)人與事的交集與過往。世路無窮，勞生有限。遠方要有人去走，楊柳岸要有人送行，老橋頭要有人守望，橋中神龕上的香火要有人去續(xù)。這樣，現(xiàn)世的日子才生息相連，人心才不淪入寒涼。

三

很多年過去，我依然?；氐叫〕?。再次拜會廊橋，已然中年風雨把心團團繞繞。深秋的陽光這么好。橋面的新人舊事步履輕盈，場景里交錯出恍惚的夢。他們的心情也搖曳如我嗎？有誰和我一樣身心附著近鄉(xiāng)情怯的底色?一瞥之間，斑駁的原木有光鱗煦灑，橋身通體透亮而空靈，如一曲絕響。

轉(zhuǎn)身出來，放眼，父親口中形容的小地盤也在長大。今天，新拓建的壽寧東部新區(qū)和老城已渾然對接。從老城邁向新區(qū)，頓入闊大氣象。蟾溪在這里蓄出一個偌大的夢龍湖，兩岸高樓鱗次櫛比。天光云影下，水映著城、城襯著水，澄明而清澈。從我住的廊橋國際大飯店十八樓眺望出去，夢龍公園的水岸邊、石橋上，處處晃動著嫵媚婀娜的身影。光陰老了，光陰又新了。曾經(jīng)被馮夢龍譽為翠微之境的小城，煥發(fā)出二度芳華。然老城是她的內(nèi)里，一路流淌來的蟾溪是她的溫潤滋養(yǎng)。如同經(jīng)歷過故事的女子，臉上的光芒有略帶顛覆的成色，但氣質(zhì)卻淡定。這讓她在面對一場又一場的謀劃和更迭中，不隨心所欲放逐自己。

此番回城還領略了壽寧北路戲復出舞臺后的一場排演。古老曲調(diào)回旋繞耳，夜里居然睡意全無。干脆喚來發(fā)小，登上入城口聳入夜空的文昌閣。俯瞰下去，拔地而起的小區(qū)樓房沉睡在燈火闌珊的迷夢中。喏，那兒曾是舊時的城郊楊梅村；那兒曾是好看的古老楊梅橋如虹跨溪；溪頭村口，還曾經(jīng)有一條躺著歪脖樹的蠻石小路，直通到田野里┅┅我們指指點點，我們細數(shù)記憶遺存。揉揉眼簾，月華下的夢龍湖水汽迷蒙，湖盡頭的廊亭在微光里影影綽綽。北路戲，夢龍湖，文昌閣，知交，廊橋，老時光。這些元素疊加成亦真亦幻的背景，蠱惑我們還原自己成為稚子，隨晚風四處逡巡，心生歡喜。

這里，誰管時間？隔了這么久，在無數(shù)物是人非里，還讓我獨獨不舍她持久氤氳的氣息。并且篤信，她無可替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