蕉城白鶴嶺古官道三處摩崖石刻解析
白鶴嶺古道
清理辨認摩崖石刻
鄭邦福題字摩崖與李率泰
修路摩崖“俯視一切”與“勒石小引”摩崖
乾隆九年版《上饒縣志》有關(guān)鄭邦福的記載
李率泰畫像
汪大潤題贈壽匾
寧德網(wǎng)(陳仕玲)白鶴嶺官道,為古代寧德縣通往省城的主要道路,2019年10月被列入第八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它由寧德主簿丁大全開辟于南宋寶慶年間(1225年-1227年),嶺路崎嶇,接山連海,南宋邑主簿陸游稱“雙巖白鶴之險,其高摩天,其險立壁”,歷代過嶺的文人墨客、達官顯貴不可勝數(shù),留下了眾多的摩崖石刻與碑碣。據(jù)寧德文史資料第二十一輯《白鶴嶺古官道》(李劍平編),共有碑碣摩崖石刻23面(處),時間跨度為南宋至民國時期,其中四面(處)已無法辨認。
對于這四處尚未破譯的石刻,筆者一直懷著濃厚的探索興趣,業(yè)余進行了一番研究,辨認字跡,查找資料,稍微找到了線索,為了做進一步考據(jù),筆者近日邀約地方歷史文化愛好微信群的幾位同仁,帶上梯子、棕刷、面粉(有助辨認字跡)等物件,攀登白鶴嶺古道,以做實地考察。除卻一處位于李拔“鶴翥鸞飛”左上方的石刻,由于樓梯高度不夠,且石刻人為破壞嚴(yán)重,未能詳查以外,其余三處都做了清晰的影像記錄,這三處石刻皆集中于白鶴半嶺地段,靠著李偉、張靈勝兩位后生的幫助,筆者對這三處石刻逐一做了考證。
一
在顯眼的民國許世英“白鶴”石刻左上角,有一方字跡模糊的石刻,《白鶴嶺古官道》一書記錄了其中的“天地間”“羽夫”“□□題”這一方石刻經(jīng)辨認,全文如下:
“證于洪范,天地間何處是四岳。羽夫上饒□□□題”。
前半段十二字皆為狂草,后面落款八字為行書?!逗榉丁窞椤渡袝分?,舊傳為箕子向周武王所陳“天地之大法”。而“四岳”者,歷代學(xué)者說法不一,有說是四大山岳,也有說是一個人,也有說是四個人。石刻作者在經(jīng)過白鶴嶺古道時,親身目睹“百里初見近,十里轉(zhuǎn)見遠。絕頂不分明,白云隨舒卷。”(明蔡文范《望白鶴嶺》)的壯美巍峨之后,由衷發(fā)出的感慨。根據(jù)落款“羽夫”“上饒”,筆者從地方史籍中查詢到這位作者:鄭邦福,字洪疇(乾隆《上饒縣志》作洪范),一字羽夫,又號鐵耕道者,上饒(今屬江西)人。隆慶五年(1571年)進士,授嵩明(今屬云南)知州。萬歷間,任福建按察司副使,分掌屯鹽,累官至南京太仆寺少卿。著有《采真游》四卷。后以子以偉貴,贈光祿大夫、太子少保。史書中說他“慈祥而清瑩,精心名理,脫離言荃,人莫窺其底蘊”。(民國版《新纂云南通志》第八冊)從草書的飄逸,再到內(nèi)容的豪放,很好地證明了這段記載。
關(guān)于鄭邦福具體任職時間,道光版《福建通志》、民國版《福建通志》,以及乾隆版《福州府志》都未作說明。筆者從《明神宗實錄》卷之二百二十二、卷之二百五十八找到了答案,鄭邦福于萬歷十八年(1590年)四月,由刑部廣西司郎中升福建副使;萬歷二十一年(1593年)三月,轉(zhuǎn)廣東左參政,前后在任達三年時間。按此,這方石刻也完成于這一時期,它與白鶴嶺的萬歷辛卯(1591年)李琯詩刻大致同時。石刻落款遺失部分很有可能就是“鄭邦福”三字。
二
在鄭邦福石刻左邊,還緊貼著一方石刻,這也正是我們要考證的另外兩處石刻之一。如果不是細致辨認,我們很容易把它與鄭邦福石刻混為一體?!栋Q嶺古官道》記錄了其中的“郭尚書”“開大路”六字。實際文字抄錄如下:
“大清國順治辛卯歲,欽命總督福建部院□□□□□太保兵部尚書李 新開大路”。
順治辛卯歲為清世祖順治十八年(1661年),經(jīng)查找民國陳衍《福建通志》卷二十二《職官》,在這一年份找到了相應(yīng)的“總督”:“李率泰,字壽籌,謚忠襄。正藍旗漢軍。沈陽人。(順治)十三年任,十五年專領(lǐng)福建。閩督專設(shè)始此。”
在《閩東畬族叢書·民間信仰卷》書中記載著一處內(nèi)容相似的題刻,筆者從微信名“春風(fēng)過驢耳”的朋友圈中一睹其真容。這處題刻位于霞浦縣崇儒畬族鄉(xiāng)上水村“彌勒石”,鐫刻內(nèi)容如下:“大清順治辛丑冬月季,欽命總督福建少保兼太子太保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李 新開大路。”
從這里可以得知,我們這處石刻所缺部分為“少保兼太子”五字。
這兩處石刻記載著同一件事,而且與清初的一個歷史大事件緊密相關(guān)。
公元1646年(南明隆武二年,清朝順治三年)冬,隨著南明魯王航海,隆武殉國,東南半壁,盡歸清軍。此后,南明殘余勢力被逐一鎮(zhèn)壓,最后只剩鄭成功的這支抗清主力,在東南沿海頻繁活動。為了切斷鄭成功所部的物資與人員的資助來源,順治十三年(1656年)六月,清廷正式下達“禁海令”。順治十八年(1661年),又再次下達慘無人道的“遷界令”,要求江南、浙江、福建、廣東沿海居民,分別內(nèi)遷30至50里,這兩次大規(guī)模的政治活動都在李率泰任內(nèi),而最早主張“遷界”的也是李率泰,早在順治十七年(1660年),他就以海氛未靖為理由,建議“遷同安之排頭、海澄之方田沿海居民入十八堡及海澄內(nèi)地”(《清圣祖實錄》卷一百四十),得到朝廷批準(zhǔn)。
至于順治十八年(1661年)李率泰只是重修了福寧州的大路,還是沿海各州府道路均有大修,文獻中沒能找到更多記載,故無從知曉。而其修路目的,主要是為了加強軍事戒備,并為后面“遷界”移民的實施打下基礎(chǔ)。這一期間,李率泰還命令地方官員重修了福寧州城、福安縣城,加固城防設(shè)施。
三
距離李率泰修路題刻右方約五六米處,我們找到第三處石刻,這處石刻的整體面積是前兩處石刻的兩倍,字數(shù)多,而且更為清晰,只是下方被清代邑令汪大潤“俯視一切”的擘窠大字所掩蓋,僅能看到上半部分。《白鶴嶺古官道》記載了其中的“勒石”“白鶴嶺”“江坎坷崎嶇”“命治險為夷”等字,筆者等人通過辨認與研究,甄識如下:
“勒石小引
白鶴嶺去天尺五,□□□江,坎坷崎嶇,艱于車□。己亥秋余奉命治險為夷,□□□□海間行,聊對石將□□□□□□,與山靈一□,□□□道掃除岨□□□□□□陟霄立馬□□□□□□玄岳□□。”
根據(jù)對斑駁文字的反復(fù)推敲,筆者認定這方摩崖石刻同樣也與李率泰有關(guān)。理由有二,白鶴嶺道歷史上的大修,據(jù)史料記載,為南宋寶慶年間(1225年-1227年)、明嘉靖四十二年(1563年)、明崇禎七年(1634年),這三次大修都沒有出現(xiàn)在“己亥”紀(jì)年,相對應(yīng)的只有順治十六年(1659年),而且李率泰曾“新開大路”,這方石刻晚于上一處僅兩年,這說明李率泰曾于順治己亥奉命督修沿海軍事設(shè)施,并蒞臨福寧州視察,兩年后逐一完工;其二,石刻出現(xiàn)“余奉命治險為夷”“□道掃除”“陟霄立馬”,這種口氣,也只能是封疆大吏李率泰符合身份。再者石刻中“命”字另起一行書于頂格,這種現(xiàn)象多見于明清時期,更與前面“新開大路”石刻中的“欽命”二字書寫相似。
由李率泰兩方石刻可以看出,白鶴嶺古道在順治十八年之前,嶺道狹窄崎嶇,行人不便,直到李率泰才加以整改擴修,也就是目前我們所見到的這種面貌。另一方面,福建內(nèi)陸地區(qū)的抗清勢力已基本肅清,朝廷下令修路,既有利于軍事交通,也便于民間通行,能很好地安定民心,特別是穩(wěn)定漢人情緒。
值得一提的是,汪大潤“俯視一切”石刻位于“勒石小引”的正下方,由于書法拙劣,歷來為過嶺者所詬病。筆者認為,該石刻書法并不是出于汪大潤之手,首先從石刻落款可以找到破綻。此類題榜,題款通常是“某某人題”,或“某某人書”,而此處落款是“康熙戊寅菊月吉旦,楚南知縣汪大潤立”,僅表明這方石刻是為汪大潤所立,未說明書法出于其手。“楚南知縣汪大潤”的書寫方法也顯然有誤,應(yīng)寫成“知寧德縣事楚南汪大潤”。其次,在石刻不遠處,還有一方“恩主汪侯捐俸重修官道功德碑”,這是同年六月,寧德合邑士民為汪大潤所立,刻工粗糙,字體草率,它應(yīng)與“俯視一切”同出于民間工匠之手,而且會是同批工匠。
汪大潤于康熙三十三年至四十四年(1694年-1705年)任寧德知縣,康熙戊寅指康熙三十七年(1698年),正在其任期內(nèi)。乾隆版《寧德縣志》記載汪大潤是非正途的“例貢”出身,而乾隆版《貴州通志·卷十八·秩官》作“歲貢”,筆者又進一步查閱他家鄉(xiāng)的志書——同治版《大冶縣志》,在卷之九《選舉志》中也作“歲貢”。其實是否正途出身并不重要,再愚笨的人也不會在交通要道上留下這種低劣的書法作品,為方家及后世恥笑。另外,赤溪鎮(zhèn)夏村保存有一方汪大潤所贈 “望重廬江”匾額(現(xiàn)存匾額,為道光二十三年由裔孫照原樣重修),楷體工整勻稱,此石刻書法水平與匾額不可同日而語。
讓我們疑惑不解的是,刻字立碑之時,汪大潤尚在任上,他怎么會允許這種有損自己形象的事情發(fā)生。這還得從李率泰“勒石小引”說起,清初的“遷界令”給地方士民帶來了重大的災(zāi)難,康熙元年(1662年)十月間,福寧州城“兵起,宮廟、民房焚毀一空,男女老幼,提攜號哭,東南北路盡絕人煙”(乾隆版《福寧府志·卷之四十三·藝文志·祥異》)。乾隆版《寧德縣志》雖避而不談,但也在卷之三《張承瑞》條目中留下了“(順治)十八年,因海氛遷界,濱海居民多流離失業(yè)者”的記載。直至康熙二十一年(1681年)(復(fù)界時間記載不一,乾隆版《福寧府志·卷之四十三·藝文志·祥異》、民國《寧德三嶼上廳翁氏族譜》均作“康熙二十年”,民國《寧德南洋(南埕)陳氏族譜》作“康熙二十二年”),福建總督姚啟圣、靖海侯施瑯渡海收復(fù)臺灣,時局平穩(wěn),姚啟圣上書朝廷,請求重新開界,招集流民,得復(fù)故土。老百姓自然對“遷界令”的首倡者李率泰不懷好感,而對于官道上李率泰的題字更是深惡痛絕??滴跞吣辏?698年),汪大潤重修嶺路,地方士民自發(fā)為他立了功德碑,又借機在“勒石小引”之下鑿刻寓意深長的“俯視一切”四個大字,并加以覆蓋,以發(fā)泄胸中的怨恨。對于這種做法,一向體恤民情的汪大潤自然不會橫加干涉。
因為李率泰的“新開大路”,舊時在寧德縣城西門外,也就是白鶴嶺道出口處,還矗立著一座康熙三年(1664年)由地方官所建的功德牌坊。這座李總督坊跨路而建,行人必須從其腳下經(jīng)過,這更讓地方士民引為奇恥大辱。因此,出現(xiàn)以上行為更在情理之中。
故事至此尚未結(jié)束,對于李率泰“新開大路”的刻石,寧德士紳也是耿耿于懷。一直到了民國四年(1915年),福建巡按使許世英視察寧德,在白鶴嶺題寫了“白鶴”二字,刻石路旁。地方士紳借機讓石匠另刻“白鶴”二字于“新開大路”之下,字跡同樣拙劣,針鋒相對,以泄公憤。
李率泰沒因“新開大路”而流芳千古,卻因海禁而背負罵名,這大概也成為他的心病。據(jù)《清史稿》記載,在李率泰臨死之時,曾遺疏康熙皇帝,請求朝廷“令沿海居民遷移內(nèi)地,失其故業(yè)。宜略寬界限,俾獲耕漁,庶蘇殘喘”。這讓我們想起與白鶴嶺官道密不可分的另一位歷史人物,也就是開辟者——南宋主簿丁大全,這位修路的主簿也是名聲不佳,位列奸佞。然而歷史真相如何,目前尚難定論,是非功過或許也只能留待后人評說。
諸位讀者,如您讀罷此文,再次登臨白鶴嶺古道,靜下心來,或許能聽到鄭邦福獨對天地、豪氣干云的發(fā)問,也或許能體會到李率泰揮之不去、終生困擾的糾葛,還或許能感到寧邑先民拖兒帶女、顛沛流離的苦楚。而古道悠悠,也許只會對你的感慨微微一笑,對你的問題默不作答,它只是向前延伸著,永遠穿行在山與海、歷史和現(xiàn)實之間。
(本版圖片攝影:李懷涌 李偉 張靈勝 宋經(jīng))
責(zé)任編輯:劉寧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