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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乎者也 | 張迅:此地寧德,放翁來也

2022-06-04 09:58

——如果有人問我:在寧德歷史的過往中,到過的文人墨客哪個最具癡戀情懷?印象里,這個人只能是放翁。

浙南深秋,孤嶼霜天冷夜,鼓角大江邊。

紹興二十八年(公元1158年)仲冬的一個傍晚,古城溫州,素有“甌江蓬萊”之稱的江心嶼一如平常。系纜靠泊的舟船,在潮水緩緩的拍打聲中閑慢地浮搖著,早先還摩肩接踵的人流也漸漸地稀少了許多。忽然間,位于江心嶼中的江心寺門前一下子熱鬧了起來,只見一隊人馬聲勢浩大,鳴鑼開道而來。落轎的正是新上任的溫州知州張九成,幞頭、羅袍、靴履,一身標配的朝官行頭,神采飛揚、志滿氣得,在眾多的官員、幕僚、隨從、家眷的前呼后擁中涌進江心寺的僧房入住了下來。而此時,目睹了這一切的人群中有一個單薄的身影,他就是初入仕途,前往福建寧德赴任的新主薄,號放翁,史有“小太白”之稱的陸游。

說來也巧,陸游是在同年秋季的夢秋從都城臨安(今杭州)拿到委任狀,回老家山陰(今紹興)打點好行裝,辭別家人后,拎起行李箱,出發(fā)前往福建的寧德。他奔義烏,經明州(今寧波)乘海船過東海,一路顛簸抵達溫州港。其時,當他留宿于江心嶼上的江心寺時,時節(jié)已到了暮冬。

那一晚,秋風蕭瑟,江色霜寒。冷清孤寂夾雜著興奮難遣的陸游一直無法入眠,傍晚煊赫聲勢的那一幕又總是浮現在眼前讓他輾轉反側。顧景興懷,于是他披衣秉燭,伏案提筆寫下了一首《戲題江心寺僧房壁》的絕句:“使君千騎駐霜天,主簿孤舟冷不眠。也與使君同快意,臥聽鼓角大江邊”。

詩中兩個官職和場景的懸殊較比,輔襯出陸游仕位卑微和孑然獨立,但這不是重要的,陸游將“同快意”呈于筆端,抒懷的是自己云開見月明的志盈心滿、意氣風發(fā)和對仕途、人生滿腔的理想、抱負。

這一年,陸游三十三歲,人在而立。

一個聰慧過人、才學出眾,又榮身“詩禮簪櫻之族”的官宦世家,師出名門的詩人,出仕卻初始于而立之年,“快意”竟是如此的姍姍來遲,是蟄伏?是困守?還是另有其因?委實讓人疑云滿腹。而這一切,似乎又都可以從陸游這之前人生兩個繞不開的坎兒找到癥結。

紹興一十五年(公元1145年),21歲的陸游與青梅竹馬的表妹唐婉,這對才子佳人兩年多的婚姻,遭遇了蕭墻之危。這之前,夫妻兩人太過恩愛,天天卿卿我我膩味在一起,導致陸游對仕途之事極不用心。這還了得,陸母第一個就跳起來了,她以妨礙陸游的上進心和唐琬不孕為由,將唐婉逐出家門,迫使二人分手。琴瑟甚篤的陸游與唐婉難舍難分,不忍就此別離,于是兩人瞞著父母,悄悄在外另筑愛巢,奢想著能鴛夢重續(xù)。不料這事讓陸母察覺,為了徹底了斷陸游、唐婉燕好如初的念頭,陸母這次下了狠手,強勢迫使陸游將門戶相當的王氏之女婚娶為妻。那時的陸游,縱使有一萬個反抗要雷霆吶喊,在“父母之命”威嚴的面前終歸是要啞火的。從此,兩人天各一方,相互牽腸縈心,這才有了后來陸游和唐婉《釵頭鳳》的沈園遺夢。而這段婚姻之坎,成了陸游積念于內心一道永遠的傷痛,終其一生。

而另一道坎,則是陸游仕途科考所遭遇的不順。紹興十年(公元1140年),16歲的陸游以登仕郎身份在臨安(杭州)參加吏部主持的出官考試,首嘗敗績,無緣官場。誰曾想,這僅僅是開始,接下來更是屢遭挫折。紹興十三年(公元1143年),陸游在紹興府參加的進士科考中入圍,他甚至為這次上榜興奮不已,但在第二年的禮部考試中再次敗北。紹興二十三年(公元1153年),已二十九歲的陸游仍執(zhí)著科舉,到臨安參加兩浙轉運司鎖廳考試。鎖廳試是專門為宗室后裔、朝廷要員及那些高官子弟舉行的一種科考,類似于鄉(xiāng)試。這次科考陸游倒是爭氣,名置第一,深得主考賞識,但因競試成績勝出了權臣秦檜之孫秦塤,就此激惱了秦檜。在第二年參加禮部復試的考試中,主考官因受秦檜指使,以莫須有之污名將陸游除名,致使其無緣及第。

命運,如此心酸,又是何等不堪。

紹興十二五年(公元1155年)十月,秦檜去世,宋高宗起復了一批被迫害的忠臣良將,陸游這才從政治壓迫的陰影中冒出了頭來。在恩師的提攜下,30多歲的陸游恩蔭于父輩,終于邁出了仕途的第一步。

寧德主簿,官軼八品之下,算官也不算官,放在現在也就是縣政府辦公室主任,但這對陸游來說有著輝煌的意義。多少年了,他飽嘗了愛情離散的苦楚,也看盡了仕途多舛的險惡,終于可以對壓在心中的悲劇塊壘視而不見,對著夜空長吐一口怨氣了:我官小何妨,我與使君同快意,我躊躇滿志,我臥聽鼓角大江邊,我要揚帆起航、大展宏圖。

幾天后,陸游離開了溫州江心嶼,改陸地走浙閩驛道南下寧德。路上,他那種意氣風發(fā)的心情更是舒展。在他乘舟過境瑞安飛云江時,那一刻江面順風順水,陸游豪情滿懷,不禁秀口詩涌,留下了一首千古絕唱:“俯仰兩青空,舟行明鏡中。蓬萊定不遠,正要一帆風”。

而此時,寧德已經不遠。

寧德,地理位置位于福建閩東,閩東雖在晉太康三年(282年)就已設縣溫麻,到了宋代,地方行政設置卻隸屬閩中福州轄境,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縣。所謂縣城,不過就是街頭一聲鼾,驚醒巷尾人的彈丸小鎮(zhèn)罷了。

陸游抵達寧德的時候,時季已是紹興二十九年(公元1159年)的農歷歲首。初春的寧德盡管寒氣未散,顯盡蕭涼,呈現出的卻是別樣的田園風情。雜沓叢薈的芭蕉樹在田疇丘墟上搖曳著風影;荒疏的稻田總有幾只踩水唆食的鴨子,吸吸溜溜;鷗鷺在水塘邊上下紛飛,白色點點;阡陌上的老榕樹蒼虬逸秀,長須如髯,飄灑撩人;籠罩在一片蒸霧下零零落落的瓦舍,每一刻都是一城人家煙火生動的畫面,而打破邑城寧靜的,又總是那一兩聲高吭致遠的雞鳴……

陸游對這一切有著當然的繾綣依戀,他為之縱情,為之吟唱。在他的詩句中曾這樣描寫寧德的景致:“稻壟牛行泥活活,野塘橋壞雨昏昏。槿籬護藥才通徑,竹筧分泉自遍村?!薄帮w飛鷗鷺陂塘綠,郁郁桑麻風露香。南陌東村初過社,輕裝小隊似還鄉(xiāng)?!本渲忻鑼懙碾m是寧德春夏之交的景色,但躍然紙上滿滿的都是溫庭筠“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這句名句的意象畫境。詩句里,“稻壟牛行泥”,“野塘壞橋雨”“飛鷗綠塘陂”“桑麻風露陌”,哪一句不是村野田園風光典型情景的寫照?

陸游到了寧德的那一天,也許是主薄這個官銜太小,整個縣城似乎沒有太大的反響,縣衙前一如往常,門可張羅。來迎候的是縣城里幾位年耆的老儒和衙差,沒有張展橫幅,沒有鳴放爆竹,沒有文學愛好者奔走相告趕來一睹風采,更沒有追星族糾纏左右索要簽名。要知道,江南紹杭一帶,陸游可是家戶喻曉、炙手可熱的人物,就連陋巷中的提籃婦人都在爭相傳唱他的歌詞《釵頭鳳》,幾年離索。錯,錯,錯!錦書難托。莫,莫,莫!

那晚,時為福州寧德縣尉的朱孝聞為他接風洗塵。在安頓好陸游后,他叫來了幾個同僚在縣衙食堂熱情接待了他。欣聞陸游好酒,他特地差人弄來寧德上好的米酒和豐美的灘涂海鮮。也就是那晚,陸游真正領教了寧德人喝酒“酒海者,大勸杯,容一升”的酣暢,嘗到了到老都沒有忘懷的鮮蠣下酒的腴甘滋味。

酒桌上,賓主相談甚歡。縣尉朱孝聞向陸游介紹了寧德轄區(qū)的概況,陸游也和大家共享了這一路過來的遭遇和感慨。彼此推杯換盞、觥籌交錯,一直喝到夜闌四更還意猶未盡,遲遲不肯散去。

陸游酒量了得,那晚喝得只是微醺,但似醉非醉的醉意卻讓他頓時放下了江野羈途、風餐路宿帶來的疲憊,連那種游子浪跡在外,漂泊無助的孤獨感都被一掃而光。

朱孝聞和其他人不同,他諳知陸游身份的特殊,不僅僅是主薄,更是朝庭重臣世家之后,是才子,是文人。陸游的到來,他自然是高興的,對這位小兄弟他充滿了老大哥的愛憐,在工作和生活上都給予了熱心幫助和照顧。不論公來私往,茶敘、郊游、酒席和各種沙龍聚會,他總是不忘帶上陸游。那時寧德的官場盛行酬唱歡宴,陸游本性嗜酒,對那種場合絲毫沒有免疫力,差不多每一場都能看到他興致的身影,他成了縣尉很好的行伴和哥們兒。

不過,陸游也相當明白事理,很珍惜眼前的一切,他對這位兄長一樣的老大哥十分親切和敬重,輔佐于左右是有求必應,樂不辭疲。這以后,他倆在工作往來和相處中,建立了濃摯的兄弟情誼,陸游在寧德唯一保存下來的一首詞《青玉案·與朱景參會北嶺》可以為證:“西風挾雨聲翻浪。恰洗盡、黃茅瘴。老慣人間齊得喪。千巖高臥,五湖歸棹,替卻凌煙像。故人小駐平戎帳,白羽腰間氣何壯。我老漁樵君將相。小槽紅酒,晚香丹荔,記取蠻江上”,足見兩人交情甚篤。

在寧德的那幾年,作為客臣的他,只身一人寄寓他鄉(xiāng),有時難免孤獨,想家,但朱孝聞給了他“如家”的慰藉,他那顆驛動的靈魂從此在遠離故鄉(xiāng)的寧德有了一處暫時安放的地方。那時的陸游,志高氣得,感覺超好,時不時總要來一句:“歸計未成留亦好,愁腸不用繞吳門”。

陸游的主薄官職不大,也不主事,但俗事諸雜,參謀、協(xié)調、揆理、度情等費心的事情很是煩瑣。精神上有了家園的他,工作充滿了動力。他恪盡職守,深入基層了解情況,上任沒多久就寫下了這樣一段話:“寧德為邑,帶山負海。雙巖、白鶴之嶺,其高摩天,其險立壁,負者股栗,乘者心掉。飛鸞、關井之水,濤瀾洶涌,蛟鱷出沒,登舟者涕泣于父母妻子別,已濟者同舟更相賀。又有氣霧之毒,蛙、黽、蛇、蠶、守宮之蠱。郵亭逆旅,往往大署城壁,以道出寧德為戒。然邑之吏民獨不得避,則惟神之歸,是以城隍祠比他邑尤盛”。字里行間他體察輿情,順天恤民的意愿即可略窺一斑。

其實,陸游寧德的初仕情懷遠不止這些。政務之余,他時不時會找機會寄情山水,放飛自我。在寧德的時間不長,但他幾乎走遍了寧德的風景名勝。到任那年的春夏之交,他一葉扁舟,沿著兩岸青翠,一溪碧水的霍童溪,逆流西上,登霍童山,云游“道家第一洞天”,最后來到了支提山。

支提山,位于寧德霍童的東南,因山中坐落支提古寺而出名,是我國佛教圣地,相傳古寺是天冠菩薩顯身說法的道場。歷代許多高僧大德都在山上閉關修行,有“不到支提枉為僧”之說。此地層巒疊嶂,溪澗縱流,煙嵐繚繞,天燈佛境,地靈神明,盛名在外,陸游早就慕名熟聞,心神向往,這次終得如愿。

那晚,他夜宿支提寺,與寺里的高僧促膝暢敘,聊不完的話題有如山中的習習清風,興致之余他欣然命筆,詩云:“高名每慣習鑿齒,巨眼適逢支遁林。共夜不知紅燭短,對床空嘆白云深。現前鐘鼓何曾隱,匝地毫光不用尋。欲識天冠真面目,鳥啼猿嘯總知音”。

轉眼,又過了一年。紹興三十年(公元1160年)秋,陸游奉命調往福州任決曹。

蕉城西嶺,鶴峰古道,縣尉朱孝聞在山腳下送別陸游。兩人依依不舍,相互慰籍,當然也少不了“任重道遠”“砥礪前行”“且行且珍重”這類的共勉。眼看時間不早,陸游鞠別了朱孝聞,沿著蜿蜒的石階山道拾級而上,慢慢地消失在白鶴嶺深處。

這段惜別,朱孝聞在山腳下駐足目送,遲遲不肯返回的清瘦身影,一直在陸游的腦海里揮之不去。晚年八十一歲的他,想起了在寧德與朱孝聞日日夜夜的一幕一幕,不禁感嘆:“白鶴峰前試吏時,尉曹詩酒樂新知。傷心忽入西窗夢,同在峬村折荔枝”。

這首詩凝聚了陸游對朱孝聞的深切思念,也讓后人永遠見知了陸游對寧德,與白鶴嶺,與蕉城峬村荔枝的一往深情。讀罷,倍感情愫繾綣,讓人傷感,讓人追念,也讓人遐想。

陸游“白鶴峰前試吏時”已是八百多年前遙遠的往事了,八百多年后,寧德蕉城的發(fā)展變化翻天覆地,日新月異,成了東南沿海一帶一座聲名鵲起的耀眼新城,而這座城市的文明歷史,也因陸游曾在這里工作、生活過,增添了一筆濃重的色彩,令世人側目。

說實話,在歷史的星空面前,寧德的存在感微不足道,這座城市的時間痕跡和文化底蘊遠不如那些曾經殿宇樓閣,歌臺舞榭,燈紅酒綠,高官貴胄、富商巨賈、文人騷客趨之若鶩而紅極一時的歷史名城來得深厚。但是,當年陸游來過,僅管時間不長,有誰又能說這不是寧德的幸事。今日的寧德蕉城,僅在不多的幾處,有文史可循的地方可以追蹤到詩人的影跡,用以低調的方式紀念著這位名聞遐邇的詩人,看去淡冷的后面,多少都有一種嗟嘆“留下來的東西太少”的無奈,這對熱衷于歷史名人效應和人文積淀提高城市知名度的現實來說,不啻又是寧德的一種不幸。

走過山風習習、飛淙潺潺、林幽水秀、奇景盎然的南山漈,山口見證了當年朱孝聞在白鶴嶺古道送別陸游情景的聽泉邊,矗立著一尊陸游的雕像,荷衣蕙帶,豐神俊逸。那凝目的樣子若有所思,仿佛讓人覺得放翁還是當年。

回首往事,陸游心中是何感想,不得而知,作為文人,其夢想在那個時代總是執(zhí)著又不堪,流傳下來的背后故事也多有心酸,而這些,也由不得陸游自己。倘或陸游身在現在的寧德,又會是怎樣的際遇?我們也只能憑想,從他那仰望寧德長空的眼神,似乎透著看盡云卷云舒、潮退潮漲的淡然中去尋找答案了。

而面對山口外氣象萬千,蒸蒸日上的新時代寧德風貌,人們在寂默無聲的雕像前,依稀聽到的是一聲穿越八百多年時光驕傲又堅定的慨嘆:此地寧德,放翁來也!

2022年1月23日初稿,4月15日定稿于東湖湖畔。

來源:小迅老哥兒聽湖閑人

編輯:周邦在

責任編輯:周邦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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