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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乎者也丨劉巖生:梨花飛,梨花落

2022-11-22 11:30 來源:壽寧文藝


梨花飛,梨花落
文/圖:劉巖生

01

老家鳳陽,記憶里的童年時代,梨樹幾乎長在村頭巷尾前門后院的每一個角落。在物質匱乏的年代,誰家有梨樹,誰家的梨樹結的果多、結的果甜,都足以令人嫉妒到流口水。我常常猜度著這樣人家的孩子,在梨子成熟季,伸手張口之間,就都享用到雪白的甜汁。這該多么叫人開心!而我家偏偏就種不出一株好梨樹來。早在我出生以前,父親就在前門的小園子里種下一顆梨樹。奈何這株歪脖子梨樹真是怒其不爭。父親在世時,我們一直沒能嘗上他親植的梨樹結出的好果子。倒是日復一日里,看著它在難成氣候的枝椏上憋足勁細細碎碎花開花謝,難免疼惜。成長年月,我就這樣對梨一直也愛也惱的欲罷不能。一些與之相關的舊事也總揮之不去。記得,在我還是童年時,在鄰居家午后蟬鳴如雨的梨園中,偷偷往頭頂梨樹扔石塊敲梨子。梨子沒能落下,卻被自己扔出去的石塊在鼻梁上反砸出一道血口子。至今,這個疤痕依然胎記一般在臉面正中隱現(xiàn)。還記得,小學畢業(yè)那年,三個農家小伙伴到鄰村看電影夜歸,肚子里饞蟲咕咕直叫。最年長的那誰,說,偷摘梨子吃吧。中午鄰居家在采摘梨子時給他嘗過一個“雪梨”,甜著呢!就去偷摘他家的。哈!直到多年以后我們同學聚會,這不光彩的昧心事兒還被那時同伴一再回味成為笑談。
你說,農家孩子的童年,要是沒了那一樹一樹的甜,該是多么乏淡無味!

02

于我,老家的梨樹尤是咫尺之遙觸手可及。我住的大房子,是一棟兩百多年的老木屋。一墻之隔,是臨屋堂叔的梨園。梨園里總共有三株如蓋遮天的大梨樹,其中兩株樹齡超過一百年,偌大的樹干需要三個小伙伴才能合抱。樹冠也大。春天里風搖梨花,能讓縱橫三條巷子房前屋后如雪飄飛。它們把樹枝直伸到我的屋檐下來。清明到谷雨時節(jié),屋瓦白了,過道白了,天井下的洗衣臺也白了。我沒上過學的父親常對著滿天井上空的梨花判斷梨子長勢:“哇,這梨今年又旺年?。 被蛘摺扒靶┠晏?,今年該背年嘍!”。梨花全部綻放之時,花叢中葉芽舒張,樹冠一片油綠。待到風吹花瓣雨,梨花漸散,葉丫間長出如三五成群的雛梨來,額頭向上,迎向陽光。梨子的掛果多寡,從來和父親判斷的一致。那一年背年,居然就獨獨一枝密匝匝成串的梨子,順著枝條把腦袋探到我家矮墻的上空,風一吹,像淘氣的一群娃兒。“是我們家的煙火香,把梨子惹出來了!”母親心生歡喜。“人和梨子一樣的,凡興莫趕,凡衰莫懶吶!”父親和他們對視一陣,一邊和母親決計著春耕時節(jié)的山田活計,然后扛著他的犁鏵下田去。小學畢業(yè)后,睡在老木屋廂房邊的一個小閣樓里。木窗子就對著巷子和梨園。春天里,粉粉的白霧是閣樓外天然的簾幕。我敏于天籟的聽覺和視覺大概是那一年起被被喂養(yǎng)出來的。我,老梨樹,周遭一切總是達成默契,彼此傾聽:公雞打鳴報更,深巷里犬吠夜歸人,瓦屋上雨聲平平仄仄,無數(shù)多蟬蟲唧唧復唧唧。從泥暖草生時節(jié)直到冬眠之前,我甚至能準確分辨出哪個時段哪一種聲音發(fā)自伙房里的灶蟋、墻角的蛐蛐,哪一種發(fā)自泥地里的嘟嘟蛄、梨樹干上的吸汁蟬,哪一種發(fā)自青草叢中的癩蛤蟆和的水洼里的青蛙。春風陣陣到達我的木窗子前,必定先拂過梨園,在老梨樹上逡巡摩挲。半夜里我能聽到滿樹梨花飄落在瓦片上的簌簌聲。在這樣的安詳夜睡去或醒來,連夢都罩著迷蒙的霧白。清晨推窗朝巷子里眺去,夜雨會把巷弄里的鵝卵石打濕,油亮亮的,處處黏滿了零落的梨花瓣,碎雪一般。老叔婆小心翼翼出門,吱嘎嘎推開梨樹下的雞舍門,咕咕咯咯呼喚她的老母雞和大番鴨快來吃米糠;勤勞的的堂伯扯開嗓門喚他還熟睡的勞力長子:“起床啦,春天一鋤頭秋天一缽頭,做粗的哪能這時節(jié)賴床!”在這樣的家長里短里,孩子們穿過小巷蹦蹦跳跳上學去。老梨樹不語。它那被歲月風干的樹皮如長者的面龐,有豁達的眼窩子把一代代人端詳再端詳。你說,這一戶戶人家,要是沒了梨樹的守望,該多么空落無趣!

03

我們這條開滿梨花的巷子,鄉(xiāng)親們也叫它“戲班巷”。族譜里說,我這姓氏的肇基始祖曾從臨縣踏雪尋牛而來,至此處,見遠近荒原雪積盈尺,唯有此地暖氣薰蒸、雪落不凝,知此有真龍正氣,遂舉家遷居此地。此后世代安居樂業(yè),耕讀傳家。從村口一頭被稱為風水樹的三棵古松下到另一頭的臨水宮,我所在的這條狹長巷子,是族落曾經(jīng)的的發(fā)祥地,也是人氣最集中的聚居地。作為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產壽寧北路戲發(fā)源地,北路戲在梨花盛開的老家鳳陽三百年悠悠傳唱,從來不曾中斷。直到我有過旅游經(jīng)驗之后,有一回在西安訪古,才知道最初的“梨園”真的源于演藝曲苑遍種梨樹而得名。遙想唐皇當初,緣何摒棄朝廷禮樂,選定梨花漫飛中聚樂賞戲?是五色亂眼五音鈍耳,還是真正的快樂從來需要放下身段、接于地氣,去輕松聆聽?我琢磨不透。但我回望老家,竊想著,大抵是這片熱土沃地滋養(yǎng)了一株株一簇簇梨花;而我素面朝天的父老鄉(xiāng)親們,憑他們心脈里的溫度和情趣,滋養(yǎng)出了一臺臺好戲,成就了一個個“老戲骨”。那可以男扮女裝演賢淑老旦的是我叔公劉傳協(xié),那身高馬大能演鐵面黑包公、還能把二胡拉得滿巷子余韻裊裊的是我堂伯劉良弟,能操夾生普通話腔嬉笑逗趣演丑角的是我堂叔劉章艮,而那個12歲跟隨戲班走南闖北干雜活直到能出演楊宗保角色的,是我父親……我的少年時光,大概就兩處樂園:后門梨園和前門戲臺子。除了在梨園里和玩伴們翻矮墻捉迷藏、爬梨樹捕知了掏雀蛋,我的另一個去處就是去與梨園一弄之隔的老舊祠堂里看戲班子排戲演戲。前臺后臺、唱念做打各有一番看頭,但我每每著迷的是那個演青衣的鄰村女角。那時的審美里,她一直冷仙女般好看。不像別的女角,粉面桃唇,靚麗炫人。不上舞臺時,她很少和人談笑,偶爾的靦腆搭腔也淺白,甚至有點梨白般的涼意。那個春天里,一場《鍘美案》,她就冷艷婉轉著出來了,水袖拭淚處,真把自己淋漓入戲到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秦香蓮。你聽她:進京三年你不回還,撇下老小度日難;更奈何家鄉(xiāng)遭荒旱,糧米歉收受饑寒。
兒女每日把爹爹盼,二老臨終淚哭干,我賣了衣衫借了錢,一路尋夫苦不堪……
戲臺上,梨花帶雨楚楚戲中人更是把臺下看客看得心痛難平,一片唏噓。時光,在這里水汪汪白素素的,宛如老梨樹飄落到戲臺天井下的那一片片花瓣子。你說,這梨花掩映的尋常巷陌中,一臺又一臺的人間喜怒哀樂和卓絕演繹,怎么不叫人沉進去,長醉不醒啊!

04

我不曾想到,老家巷子里的梨花,會一天天的疏落下去。直至一天,我只能在午夜夢回里遇見它們。最先倒下的,是臨屋堂叔家那兩株百年老梨樹。每年給我家送“雪梨”吃的堂叔去世不久,老態(tài)龍鐘的暮年梨樹漸漸形神枯槁,直至綠蔭凋萎成滿樹枯枝。離家外出工作后,我無數(shù)次回到這一條巷弄里,也一次次出席同族叔伯的葬禮。但我卻沒能和那兩株百年老梨樹有過一個道別。直到我看到它空余一席年輪密布的樁頭,心被生生硌著疼。那,可是我的最親近伙伴呀!只身留守在老木屋的80多歲老伯母朝我慨嘆:“活了四代人的樹,可惜嘍!現(xiàn)在的天井上空,春天里也沒花沒鳥,寂冰冰了。”而后是牛池旁的那株,是水井兜的那一株,是生產隊灰樓邊的那一株……最后是我父親手植的那一株。實際上,父親去世的那年,它開始進入開花旺年了。我們一家從老屋遷走之后,我只是偶爾瞧到它一眼。堂哥蓋新房時,我在電話里成全了他的這塊用地。
很多年了。村子還是村子,但巷子已經(jīng)不是昔日的梨花巷。和倒下的梨樹一樣寂滅的,是一座座老木屋。它們漸次憔悴失色,或者淪為廢墟。瓦檐上的草枯萎成一蓬蓬白發(fā)時,屋的主人干脆壘基重建。“現(xiàn)在家家戶戶種晚熟葡萄過了好日子,誰還稀罕梨樹,都砍了建大房子了!”有一天重回老家,在梨園里啟建新房的鄰居一家這樣告訴我。人也一茬茬的不同。巷子中央,新建的劉氏宗祠依然人氣盎然,華美的仿古戲臺上,當年演戲的多半離世或鬢染白霜。舞臺上下,離世的由新生的填補,新人由故人騰出位置。一別如斯,落盡梨花月又西。納蘭性德這話真是說給我聽。我走在多年不住的自家后門巷道里,走進當年的梨園。暮色清暉里,我恍惚聽到父輩的聲音:世間萬物,來去隨喜。村莊在,人在。生生滅滅是常態(tài),且伸了手去,迎接時空里的每一片墜跌。零落成塵,也許并不意味著尾聲。
一轉身,梨花如幻,漫飛在村莊的上空。

摘自:海峽文藝出版社出版

《翠微拾光?作家筆下的壽寧》一書

來源:壽寧文藝

編輯:陳娥

審核:劉寧芬  周邦在




責任編輯:陳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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