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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德朗讀者》· 第61期  

《木菊》

作者 / 劉翠嬋

朗讀者 / 陳婉芳

　　木菊，不是花，是我的祖母。

　　在人世九十三年，祖母只有過兩次遠(yuǎn)行。一次從海島到山區(qū)，一次從大陸到臺灣。

　　祖母第一次遠(yuǎn)行時，已經(jīng)六十歲。

　　1971年除夕前日，祖母隨一家人被遣離鄉(xiāng)，舟車顛簸一日才輾轉(zhuǎn)來到一個叫丁步頭的地方。 寒冷的冬夜，沒有一戶人家可以一氣收留七口人。次日，好心的村人合計，把牛牽出牛欄，鏟走牛糞，撒上草木灰，牛欄就是個遮風(fēng)避雨的地方了。年邁的祖母和我們在牛欄里度過異鄉(xiāng)的第一個春節(jié)。從此，他鄉(xiāng)成故鄉(xiāng)。

　　祖母生性倔，脾氣烈?；字杲?jīng)此周折，她的脾氣變得更烈，以致至死不說異鄉(xiāng)話，只說老家的福州話。村人總是用當(dāng)?shù)胤窖院羲鞍⑵拧?，她一概以福州話回?yīng)?！坝病钡么謇锶硕加悬c怕她，有時他們會善意的嘀咕：阿婆真壞。

　　為了一棵竹子，祖母硬氣得讓村里村外的人都見識了她的“壞”。到村里次年，在村人的幫助下，家里有了一座屬于自己的小房子，只是遠(yuǎn)離村人的房子，孤單地立在山邊。父親在門前屋后種下很多樹，以及兩叢麻竹。種竹是為遮風(fēng)，也為砍柴時，自家就有現(xiàn)成的竹篾捆柴禾。有陣子，竹子老是被鄰村的人偷偷砍倒做篾條。祖母氣不過，有一天終于撞到一個偷砍竹子的人，她用故鄉(xiāng)話直罵得那人灰溜溜得逃走。祖母一罵出名，但自此竹子卻是安全許多。

　　祖母嗜煙。七十多歲時，她居然把煙戒了，起因是與父親因抽煙起爭執(zhí)。當(dāng)時抽的是水煙，母子共用一個水煙筒。一次，父親勞作回來，發(fā)現(xiàn)煙板抽沒了，暴脾氣的父親頓時發(fā)火。其實，那把煙筒并不是祖母和父親專用的，過路的村人偶爾在家里歇個腳，也會抽上幾口。那天路過的村人多了幾個，就把煙抽沒了。祖母聽不得父親的埋怨，硬硬地撂下一句話，“這輩子再也不抽了?！币詾橹皇菤庠?，但祖母第二天果真就不再抽煙，之后竟一口都沒抽過。至于酒，祖母倒是一直喝到老，喝酒之風(fēng)也硬朗。她不習(xí)慣小酌，很少就著菜喝，喝時少與人言語，小半斤酒，幾口就飲盡，飲盡就離桌。

　　印象中，祖母有時硬得沒有道理。古稀之時，姑姑病逝。消息從海島傳來，祖母如常掃地喂雞煮飯拔草，她甚至沒回海島。偶爾，祖母會一邊喂雞食一邊喃喃說，“人都死了，回去又有啥用……人要死有什么法子，早點死就少受罪……”她說給雞鴨牲畜聽，說給穿過院子的風(fēng)聽，說給柴堆上的貓狗聽，卻獨獨不說給人聽。只是有時，在昏暗的屋角，祖母會摩挲著姑姑買給她的發(fā)簪出神，在無人處撇去眼角的淚濕。祖母有句口頭禪——“好死不死”。難時苦時，她用這句話罵別人，也用這句話罵自己，似乎恨不得把自己咒死。

　　硬氣的祖母在八十多歲的時候，遇上臺灣開放探親，她無論如何都要去臺灣看大兒子。在山里過了二十年，祖母的活動范圍大抵是一百多米遠(yuǎn)的橋頭，三十多米遠(yuǎn)的水井，但是誰也無法阻止祖母人生中的第二次遠(yuǎn)行。

　　當(dāng)時還未直航，從霞浦到福州，福州又深圳，深圳過關(guān)到香港，香港飛臺北，臺北又基隆……山一程水一程，小腳的祖母一步也沒落下。深圳過關(guān)時，在洶涌的人潮中，白發(fā)的祖母又硬上了，不讓二哥背她，執(zhí)意自己走過去。苦過千山萬水，這日思夜想的一步，祖母是怎么也不愿被背過去。

　　不知孤苦是不是最苦的苦。

　　山中的日子，父母要下地勞動，孩子們要去上學(xué)，大多時候，祖母都是一個人守著孤零零的房子。無人言語的日子，收音機(jī)就成為最好的陪伴。祖母喜歡聽?wèi)?，黃昏時咿咿呀呀的唱戲聲從匣子里傳出來的時刻，就是無人的世界里最熱鬧的場景。聽多了，祖母也會哼幾段，若是她哼了，定是暫時忘了現(xiàn)世的苦。

　　那時每天上下午都會有一趟來自縣城的班車，在村口停幾分鐘。大約車到的時間，祖母就會到樹下，張望著村口停車的方向。班車要是沒停，她會念叨：“今天又沒人……”雖然下車的都是陌生人，但看見有人下車，也成了祖母的念想。多少年里，祖母總是這樣一個人在樹下張望著。祖母很老的時候，滿屋都是從外頭揀回來的厚紙皮、小木板，母親一回回把房間收拾妥當(dāng)，沒多久，祖母又揀新的摞在床底和房角，這些無用的東西，也許是她孤苦中莫名的陪伴。

　　想來祖母所有的硬氣，都是用來抵抗世道的堅硬。

　　即便在死后埋葬的方式和地點上，祖母依舊堅硬。晚年時大哥好幾次試探著問：“如果不在了，回海島嗎？”“隨你們，想把我葬哪里就葬哪里?！蹦菚r已經(jīng)提倡火葬，大哥怕她有顧慮，安慰地說著火葬的好，祖母就一句話：“我這一世什么沒經(jīng)歷過，燒就燒了?！?/span>

　　祖母大名陳木菊，1911年出生在霞浦西洋島，十四歲嫁人，二十七歲守寡，三十歲大兒子被抓兵去了臺灣。我一直以為，菊是花，但木菊不是花。好奇上網(wǎng)一搜，原來木菊又名木槿，是野生植物，亦可家養(yǎng)。它的花香有奇效，強(qiáng)烈的催眠作用會使人瞬間暈倒，有的甚至?xí)B睡好幾天，然后自然醒來，所以又有“醉花”之稱。自有記憶起，祖母就是老的樣子，總是綰著髻，穿著斜襟布衫，三寸小腳顫顫危危。從沒把她與花聯(lián)系起來，故去十多年后，想起天上的祖母，始知木菊就是花，雖尋常，卻有異質(zhì)，如她風(fēng)雨一生。

（原載《南方人物周刊》2017年第8期）

　　劉翠嬋，霞浦縣文聯(lián)主席，作品散見《福建文學(xué)》《散文選刊》《讀者》《南方人物周刊》等。曾獲第21屆福建省優(yōu)秀文學(xué)獎等。有作品入選《2011年我最喜愛的中國散文100篇》《福建文藝創(chuàng)作60年選? 散文》《福建優(yōu)秀文學(xué)70年精選? 散文卷》《閩派詩歌? 散文詩卷》等選本。

　　陳婉芳，中學(xué)語文高級教師、國家級普通話水平測試員。霞浦縣文聯(lián)副主席，朗誦協(xié)會會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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