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子/瞬間
寧德網(wǎng)(臨子) 這一刻,深藍(lán)色男子,在臨街七樓的鋁合金窗旁。
現(xiàn)在是下午5點59分。男子在想什么?大樓,去年年底,我?guī)Ы惴蛉マk下崗優(yōu)惠證,當(dāng)時,正值辦理機構(gòu)要搬遷,走廊人擠人。姐夫,十年前下崗,開了診所,賺錢辛苦,只要看看抽屜的角分。不像醫(yī)院,不停地重復(fù)地要把錢交到藍(lán)色窗口。外甥呢?換了兩所學(xué)校,蓬頭、低腰褲,英語、數(shù)學(xué)成績就像抽屜零錢。轉(zhuǎn)入私立學(xué)校,一下去萬把元。姐夫,他真的不容易,一個人忙碌,自從姐姐患了抑郁癥之后。
去年的前幾個月,我總在趕動車,再從動車趕省立醫(yī)院,母親從市醫(yī)院轉(zhuǎn)院過去后,就一直在那里。橘黃色的6路車,粘滿粉塵,仿佛世界所有粉塵一直在漂浮。下午5點59分了,路和店鋪漸漸變黃,我剛踩上公車踏板才記起是自動投幣,1元,我一摸錢包,錢包里滿是百元鈔票。車上的旅客如雕塑。
“沒零錢?”我猶豫。
司機扔了一句,冰冷的。“下一班。”那鼓鼓的錢包里等會都要交到藍(lán)色窗口里去的,換出來的是一卷回執(zhí)單。深藍(lán)色男子,他開始慌張,時刻一分一秒。果真,他起身,手拉著窗沿——突然,他越過窗戶,準(zhǔn)確地說,身子移出窗,現(xiàn)在,整條大街的路面屬于他——他反扣著雙手。
沒有人注意暴露在窗沿外的深藍(lán)色。此刻,下午5點59分。冬天,天黑得早。我從市醫(yī)院后門出來,摩托車駛進(jìn)貨車道,滿腦子都是白色——父親被白大褂的人推出手術(shù)室。白大褂說,2416號病人家屬?
在。我顫栗。
白大褂拿起一張紙,掀起墨綠床單,撥動著五六根插在父親身上的管子。父親裸著胸躺在鋼制移動床上。白大褂說,ICU重癥室觀察一夜。
簽字。一字一鋼。我冷。
我不敢讓鼻尖的水滴到墨綠床單上,鋼床推進(jìn)ICU電梯時,父親眼睛始終閉著,唇張著,干巴。我說,阿爸——才兩個字,淚噴到嘴巴。
ICU門上一粒紅燈始終旋轉(zhuǎn),閃著——我眼睛一糊,一個緊急剎車,摩托車頭離前面豐田車尾燈一寸尖。
深藍(lán)色男子,脫開手,向下俯沖。就
在垂直落地的剎那,他竟然曲線型飛了起來,像是承接了空氣的重量,又像是燃起的火苗。他的臉對視我的臉。他在笑,是的,他在笑,慈祥而絲毫沒有死亡氣息。
我想起這種笑了,那時,就在我的個頭正好與桌面一樣高時。“嗨,小屁屁,喝這,你是男子漢。”父親和他的三四個戰(zhàn)友圍坐在桌前,喝著白色的冒著濃濃的怪味的水。
“孩子,”父親哈哈地大笑說:“我把嘴里的水,變成火給你看。”他從厚厚嘴唇里小心翼翼地滴出白色液體,捏起火柴盒,嘩,干脆利索——火!白光!簇得一聲,桌面燃起一個手掌高。我仰視父親的嘴巴,伸出手,試圖去撥開他的嘴唇,多么滋潤的嘴唇。他先緊閉,而后張開,哈哈,“沒了,神奇得沒了。”他撫摸著我的細(xì)嫩雙手說,“長大了,做一個男子漢。”
在一旁炒菜的母親說,沒個正經(jīng),幾個大人吹牛。哈哈哈,父親海洋般的笑,填滿我整個童年。
一閃而過,下午異常安靜,永遠(yuǎn)告別了童年。
“孩子,我怕是過不了這關(guān)。你母親在世時,幫我算過一命。”那是在省腫瘤醫(yī)院的下午,父親躺在白色的床上,他也像母親一樣,最終轉(zhuǎn)院到省里。
同樣的白色。三年前,母親在白色床上,單獨把父親叫到身邊,“你別瞞我,這一次。”其實,在市醫(yī)院做決定的那天中午,醫(yī)生說,我只能說很遺憾。他說的很緩慢也很準(zhǔn)確。“腹水”。他用手在肚子上劃了個球。姐姐一下子就趴在桌面上,身子抽搐著。我咬下牙,惡狠狠地說,你敢哭出來!因為,母親的病房就在對門。
答案。
我真想把捂住嘴的那只手放開,和姐姐一起。
做最后的決定了。我?guī)е⒆?,到醫(yī)院邊看她,說是孩子想奶奶了。她說,要叮囑孩子,吃飽飯。而后再安排外甥,其實是不想讓她懷疑——像一場告別的儀式。
轉(zhuǎn)院趕往省立醫(yī)院的車上,母親時不時咬著唇,姐姐一邊撫摸著她的鼓起來像一粒球一樣的肚子。
“媽,忍下。”
她咬咬牙說了一句:“連累你們啊,孩子。”
眼睛迷糊。
僅三個禮拜。第三周周五傍晚5點59分,我接到姐姐電話,她語無倫次。“弟弟啊——你快過來——媽不肯回答我”
100公里之外啊。冷,擊中我。我不得不再一次罵她,你快摁呼叫器。
2006年9月1日下午5點59分,空空的電話聲。姐姐一個人在病房。父親前一天趕鄉(xiāng)下看外婆,98歲高齡,被舅舅抬在廳中。外婆唇,干巴,叨念——我母親的名字。舅舅騙她說,她來過了。外婆搖頭。鄰里說,臨終掛念,預(yù)兆。
一直到夜里零時,救護(hù)車從蕉城南路閃來,我站在市醫(yī)院門口,100公里內(nèi),淚已干。手上一盒燕窩。白色和血色的救護(hù)車門打開時,她——我的母親,躺在白色床單上,一塊白色小毛巾蓋在她的臉上,當(dāng)她出現(xiàn)在我面前時,我不敢相信,我甚至在拒絕這個姿勢嘲笑這個假象。
這一生沒想到,我和她會以這種方式見最后一面。
母親轉(zhuǎn)院的第三周,溘然長逝。
三周內(nèi),她不能吃。第三周的一天,姐姐問,你最想吃什么。她不假思索地回答,燕窩。她怎么會說——燕窩?這么奢侈的補品,對一生簡樸的她來說——如此反常!我不敢相信,這竟然是他們常說的回光返照。我太傻了,瞞了她的病情,說這是大醫(yī)院,一切會好起來的,竟然說到自己都相信了。我手里的燕窩,是準(zhǔn)備當(dāng)天下午,趕6路公交車去火車站。
姐姐說,車過羅源隧道心跳停止。她說,她知道回家了。
三年。母親去世、父親持續(xù)輾轉(zhuǎn)出院入院,三年宛如一日。姐姐說,母親臨終的那天,就在爸爸趕到鄉(xiāng)下看外婆的那天,她說了這一輩子感情的事,希望我們原諒父親,他一直不容易。
“你知道嗎,他竟然跟媽說,你不要連累大家。”姐姐說。
答應(yīng)過,要原諒。
最后的一周,她安詳多了,她希望姐姐不要再悔恨過去。“那時候,經(jīng)濟那么困難,一心要你考上,什么話都罵?”她說,“你自己那時,不懂事。”
她最后嘆了口氣說:“誰都不容易。”
當(dāng)我重新回到窗前,深藍(lán)色男子,
只是在七樓窗前,看了手表,又放下手,呆在窗旁,一晃,走開了。
那是誰在飛?
我必須熄滅這個念頭這個畫面。我必須在下班后,去姐夫的店鋪接孩子。姐姐在幫忙我照看孩子,她提交了病退書。
孩子在等我。我也要像他的爺爺一樣告訴他,做一個男子漢嗎?
天暗下來。
人啊,只有回到過去,悔恨、傷痛、撫摸,裝滿淚的閘門會再次打開——我不知道哭聲有多大。風(fēng)、行人、路,在眼睛里晃動。淚水一直涌出,涌到我的鼻尖、下巴。白色?;疑?。
我,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孩子正站在姐夫診所柜臺前翹首。他的個頭,正與柜臺一樣高。我不停地告訴自己,必須把眼淚擦干,別讓飛的念頭再次占據(jù)。
——爸,這么遲?孩子的眼睛,閃過一絲恐懼。
他的小手,一雙嫩手,暖暖的。
爸沒事,會好起來的。我說,孩子,我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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