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博土/平頭帝春秋
和皇帝結(jié)緣的地方,古田就算“平頭帝”了。這里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縣城的新區(qū),高樓大廈比比皆是,橫街直弄也是弄得鄉(xiāng)下人找不著北了。聽大男小女這么“平頭帝”長“平頭帝”短的套近乎,好像那皇帝就是自己的哪家子親戚。而真正刨根問本起來,到底是哪朝哪代的皇帝誕生在這一片祥云之下,或是光臨這處本來不知名的地場?卻是沒有幾個人說得清楚的。
我頭一回聽聞“平頭帝”,是在再平凡不過的一個三叉路口。從高頭嶺通向古田縣城的公路筆直地穿過前山洋,在前山和西山之間又有一條公路從平湖而至,在空闊的田野上構(gòu)造這個叉路口。那個時候,城里人的當家柴米還是由鄉(xiāng)下人提供,便是所謂的自然經(jīng)濟的原生態(tài)。我的老家離城一鋪,也就是十里,正好向城里人獻上這份殷勤。那天我挑著一擔松枝,經(jīng)過這里,見有一個松毛搭蓋的簡易窩棚落在幾棵路邊的喬木之間,就一棵樹頭歇下?lián)印_@時有一個老漢從窩棚里探出一顆光滑的頭顱沖我笑笑,問了:“賣幾毛呀?”我說五毛。他說:“就五毛吧,我要青毛。”這時我發(fā)覺他頂上的窩棚松毛已經(jīng)稀落,太陽的光芒酒在他平平的禿頂,正好像給他披上一頭壽者相的白發(fā)。陽光還照在他身旁的木架上擺設(shè)的幾盒“經(jīng)濟”牌、“鷺江”牌的香煙和幾瓶給路人解渴的汽水。不知他什么時候起在這個城里管不上村里也不管的路邊開起小店,一時成為路人歇腳解乏的客站,成為一個資本主義的尾巴在這里格外存在。后來我發(fā)現(xiàn),路人就叫他“平頭帝”,而他的真姓大名卻沒有幾個人去關(guān)心過問。好像原來的這一帶叫前山洋和西山洋,現(xiàn)在沒人叫了,都叫了“平頭帝”。
在那種特殊的歲月,“平頭帝”之所以能夠在這里特殊的存在,在這里自由自在的稱王稱帝,與他得過且過平凡的日子和平和的待人接物不無關(guān)系。鷺江香煙是廈門的特產(chǎn),一盒供銷社公開價格是一毛八分錢。他為方便路人和那時煙民的經(jīng)濟拮據(jù),將一盒香煙拆開來賣,一支也就賣一分錢。一盒二十支,一支一支的賣出二十支,也就賺兩分錢。“經(jīng)濟”牌一盒公賣九分,他拆開來賣,兩支也就一分錢,一盒也就賺一分錢。在他這里,我才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做“蠅頭小利”,也促使我對于那個窩棚的付出。生砍的松枝是很沉重的,一擔挑不了幾枝,還不足以他翻蓋窩棚,而就近在西山砍取,我多給他砍了一擔補上。他不僅給我算兩擔干柴的價,還將拆換下來的干樹枝不計成本的送給我,也是夠一擔,挑進城去照樣也賣了五毛,連同那天早上那兩擔生樹枝,一天就賺了一元五毛錢,不僅攢夠了我的學(xué)費,而且在我參加工作后很長一段時間里,這一天的收入都超過了任何一天。
平頭本來是對百姓的稱呼,叫做“平頭百姓”。而稱之于帝為平頭,那就與百姓等高,這皇帝不僅是野生草莽之間,而且齊刷刷的是普通百姓中的草根一支,不分高貴和貧賤,立足在同一片土地上,地位均等,雨露共享。這正是千百年平頭百姓對家國皇帝的呼喚,對江山甘霖陽光草木個個有份的利益爭取,對人民當家做主的主人意識的覺醒。就在平頭帝的百步之遙,有一條小路繞過一個古墳。這片吉地叫做“米自量”。說是古代有一個財主看中這一方寶地,還在這里睡了一夜祈夢取吉。當夜的夢境顯示這穴吉地應(yīng)屬“米自量”所有,一覺醒來,就去尋找米自量其人。找到米自量,原來是一個寡婦財主。這女人在大廳擺著米桶和量米的米斗,鄉(xiāng)里人前來借貸買米,她讓來人自己動手斗量,報上姓名數(shù)字。女財主卻在里屋“垂簾聽商”。這種“垂簾買賣”還超越我們今天的大小超市,更具一種無人商店的意味。這種取信于民的商德,也是一種大德吧,讓原先那位財主自愧不已,于是將這處吉壤寶地禪讓給了米自量。在這一帶還有一段米自量“盲頭葬墓盲尾改溪”的山河巨變的驚天動地之說。盲頭盲尾是古田話初夜和晚夜的鄉(xiāng)音土話。這里眼看是一片田園沒有溪流,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那陣子平整土地,農(nóng)民卻在這里挖到了大量河沙和鵝卵石,從而印證“米自量”之夢的曾經(jīng)存在。福州十邑詩人鄭思肖留有“一心中國夢,萬古下泉詩”的著名詩句。詩人的中國夢,是想往一個平和盛世,有一個賢明的君主來治理國家。平頭帝和米自量之夢其實就是一個呼喚誠信的古夢,這種夢對于今天的人們還應(yīng)該去做,做這種夢就是企盼一種傳統(tǒng)美德的復(fù)歸。
米自量之后再行百步千步就是西山魁龍書院了。這個書院是南宋朱子在古田興辦的九齋之一。朱子為何在此興學(xué)?從大處說,是為國家培養(yǎng)輸送人才,而從小處看,古田人說他是逃難而至,說他慌慌張張從水口溯溪而上,無意間發(fā)現(xiàn)有兩條紅線明滅流水之間,追尋至南山紅線突然消逝。那兩條紅線有如兩條潛龍暗藏在深淵,是會誕生賢人的象征。他思賢如渴,以為這賢人就出在南山,卻見那里的田園種植一片芋頭,他搖頭嘆息了:“芋者愚也,如何達賢至圣?”他再行一歇路程,這里是一片郁郁蔥蔥姜園。他大喜過望:姜者辣也,辣古田話獵也,可以逐鹿啊。兩個圣人就是出在姜園之中的林用中和林允中兩兄弟。尤其是林用中,“講論精辟”,“通悟修謹”,讓朱子“目為畏友”。而用中則對朱子執(zhí)第子禮,侍其左右,問難不倦。對朱子一生影響極為深刻的“岳麓會友”,和中國哲學(xué)史上久享盛名的“鵝湖之會”,林用中都是身與其間,緊緊相隨。他們的旅途之詩輯為《東歸亂稿》行世。而林用中平生著有《東屏集》和《草堂集》,可惜已佚。如果留將下來,今天就是古田最最著名的文化歷史遺產(chǎn)了。而意外留下的只是一個古訓(xùn):“吃芋愚,吃生姜聰明。”
從前朝的圣人到遠古的信商,以至今天的平頭帝,古田人數(shù)千年以來的一切美好愿景都集中在西山這處從新城通往舊城的姜園之間。這是古田人的智慧,一種久經(jīng)歷練的老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