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里的吃食
□ 金丹丹
春天里可以吃點什么呢?
“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粱。”杜甫寫的。讀書最耗腦餓人,所以讀書人最饞嘴。草堂迎門就是小溝,他總讓老妻把繡花針敲彎了釣幾尾小土魚炸著吃。有人請他吃飯,不過上了盤藕而已,他就熱烈地寫下“棘樹寒云色,茵蔯春藕香。脆添生菜美,陰益食單涼。”春天里的藕估計還是藕芽藕帶,再放在寒樹下鋪個毯子在地上吃,能吃出啥味道?估計老杜這咀嚼的還是文字的味道吧。
雖然我們現(xiàn)代讀書人沒有他那么窮,但是我公公作為老農(nóng)民倒是在宿舍圍墻邊和老杜一樣種了幾行菜,隨著季節(jié)更替,空心菜、花菜、蘿卜、豌豆輪番出場。春天里最好是晚上八九點來一群老朋友,黑布隆冬去樓下地里剪幾把韭菜,過水一撈,麻油豆腐丁一拌,正好就霍童人釀的甜甜麥芽酒。春酒殷紅甜香、春韭細嫩如蔥,當此時也,大家都面色坨紅,爭著說那些已經(jīng)說了30年的老笑話。
這種下酒法也是和唐人學的。唐人說“清賢濁圣”,表面上的意思是沒顏色的清酒算賢人,太剛直不易接近。有顏色的濁酒如圣人,嘻嘻然接之也溫。其實是講吃飯喝酒的規(guī)矩:廟堂之上的棟梁之才適合白酒,咱們普通人,喝點顏色重的酒,為天地點綴顏色就算了。“避賢初罷相,樂圣且銜杯”,這還真是個剛辭官的老宰相寫的,詩名就叫《初罷相》。
是的,在春天里吃春卷春盤,圖的就是餡皮剛剛咬破、銀芽絲粉絲小蔥絲交錯的那點顏色。在春天里去頤和園西堤看櫻花,一行柳樹鵝黃間隔一行老櫻濃粉,任是慈禧老太太那么硬心腸的人也都流露出小女兒態(tài)了。慈禧吃食講究四季,春天每天吃一碗玫瑰奶羹,估計玫瑰色的羹和日本人的羊羹差不多,軟滑香甜,大概也是女兒家春天心情。
春天里什么菜都適合從地里摸來大吃特吃。開著黃花的小菜心啦、農(nóng)民挑掉不要的雞毛菜苗啦,都是天地新發(fā)的味道。不過這個春天吃到的最好的一道菜應該是觀音菜燜海蠣,據(jù)說這是福安下白石人發(fā)明的本地吃法。自從高速公路開通,寧德往返周邊鄉(xiāng)鎮(zhèn)不過20分鐘,去下白石吃個飯比城里還方便。老朋友們在孩子們周末繁忙的補課縫隙里見個面吹個牛,就在大排檔吃個飯,也是小時候野炊的意思。且不說鯧魚滑湯之乳白、油炸光餅之酥脆、醬油水燜河豚等等,就這道菜不到二十元,吃起來就無比愉快。
觀音菜之美,在于心地淳樸、帶著素到極致的香味,所謂“菜根香”就是這個意思,不是指菜根苦,其實是指真正的植物甜美氣味藏在一棵菜的心里,如同真正的好感情藏在人的心里一樣。本來觀音菜隨便煮個高湯就好的不得了,更哪經(jīng)得起寧德綠色小海蠣隨便丟進去一把,其鮮香,怎么說呢,就像憨直的老杜甫住上個草堂就夠幸福了,哪經(jīng)得起黃四娘再千朵萬朵壓枝低地從花蹊邊走來,簡直是銷魂。
白里透青的觀音菜要切得超大塊的,但青里透白的海蠣則是要越小越好。大海蠣那是用繩子成批量養(yǎng)在海里的,小的才是長在海邊巖石上風激浪洗出來的。隨便開火下鍋加清水,亂煮一通,什么手藝都不要,就夠好吃到掉舌頭。招待皇帝也可以啊,便宜了天天來我家蹭飯的壞蛋們。唯一的秘訣是不要放鹽,5分鐘就出鍋。春天本來就是甜軟清細味道,放什么鹽嘛。就像杜甫就該好好寫詩,當什么官嘛。
說回觀音菜。觀音菜是這兩年的時尚名字,與之對應的是皇帝菜,都是進了餐館后的藝名?;实鄄嗣?,就是北方老百姓吃了無數(shù)輩子的茼蒿,和我們鄉(xiāng)下的鵝菜是親戚。至于觀音菜,更是本地最俗氣的榨菜頭的青春版。有時候在大排檔點菜,我對著老板頤指氣使:來盤“皇帝”,再炒個“觀音”,哈哈,自己覺得簡直是天地之間最大了。
小時候鄉(xiāng)下種著無數(shù)畝的榨菜,冬天的時候總看見農(nóng)民伯伯們在地里挖大坑,房間那么大的坑。鋪上幾層厚塑料膜,把榨菜腦袋一籮筐一籮筐倒進去,倒上一麻袋鹽,淤上水,再埋起來。他們就這么腌榨菜,硬生生把青苦倔強的菜頭埋出土地酸爽和雨水渾濁的氣味。在榨菜坑上,好濕的紫云英長滿田畝,草籽們在冬天拼命長根,早春就長滿小花朵,像一只只小手手,招來春風。春分過后,農(nóng)民們就挖開大坑,把榨菜賣給來收購的,紫云英們埋入地里成為肥料,大坑填得平平的,正好春耕。
我把這些事說給兒子聽,他才不相信。“把青菜埋在坑里?怎么可能!”樓上的鄰居是他的好朋友,正好送了一罐腌觀音菜來。新腌的觀音菜簡直空口就能吃,我們?nèi)聝上戮统酝炅?,我就教兒子,你下次跟去他們老家院子里看看,有沒有個大坑,里面肯定埋著腌觀音菜,你再挖點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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