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白榮敏　　　　　　　　　　　　　　　　　　　　

那一天，我們相約上太姥山看星星。

上太姥山已不下百次，從沒有想到要去山頂看一次星星。

平日里，自己和自己太近，以致越來越看不清自己，看不清靈魂的粗鄙程度；自己和俗世太近，生活越來越缺少了詩意，也不知是否面目可憎。所以，當唐先生來電話，說一起去太姥山頂看一次星星，我心尖著實被撓了一下。是哦，日復一日，腳步匆匆，大約已經(jīng)忘了頭頂上還有星星，更不會想到要去專注地看一次星星。

看星星其實選擇任何一個較高的山頭都可以，只要避開喧囂和嘈雜，避開叢林般的水泥高樓，避開永不熄滅的城市燈光，在一個有清風、有蟲鳴，而沒有那些韓少功稱之為“五光十色的垃圾”的清寂山頭，就可以。但我們還是選擇太姥山，這與太姥山作為一座歷史名山的身份有關(guān)。名山的魅力就在于，她內(nèi)在的吸引力，人們愿意千百次地接近她，投入她的懷抱，與她久久的耳鬢廝磨。在太姥山頂看星星，心底有人文的光輝相映照，自然就多了一層情味。

我們從海拔500多米處開始徒步爬山，準備入住山頂?shù)陌自扑?。白云寺始建于唐代，相傳最早為白云禪師煉丹處，故名。白云禪師云云，已屬杳去之鶴，常來光顧的倒是那飄忽不定的白云。一路上，一縷縷、一波波，在我們身旁肆意飄飛，倏忽隱現(xiàn)，無可捉摸。于是就有點擔心，晚上的天氣是否適合于看星空。但來都來了，擔心已屬多余，無非盡人事，聽天命罷了。

到達目的地，天黑了下來。先前的擔心果然應(yīng)驗——并無晴空。蒼穹是暗的，云霧似一張沉重的網(wǎng)罩覆蓋在山的頭頂，月亮和星星的亮光在濃厚的云層外面，沒有力量穿破云層抵達我們的眼睛。太姥山自然風景素有“四絕”之稱，所謂“峰險、石奇、洞幽、霧幻”。前三者是靜態(tài)的，而“霧幻”，則意味著隨時變化。就是因為它是變化的，我們就有機會等到云開霧散的時候。

于是就在借宿的僧寮前的院子里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高處的山峰隱沒于黑魆魆的夜空，他們是晚上觀星的最佳位置，因為看不到星空，暫時也就沒有登頂?shù)谋匾恕７逑碌乃略阂舶察o于暗夜之中。黑暗是一個巨大的“空”，內(nèi)無所有，但有極強大的吸附力，這座千年古寺的過往繁華，千年來無數(shù)朝覲者的明眸善睞，一代代住山僧人的悲欣和無悲欣，都被這個巨大的“空”吸附了。

黑暗的確令人沮喪。難以想象，人類精神的夜晚如果沒有星空，該是多么的無趣；人類文明的天空如果沒有星光閃爍，該是多么的黯然。

黑暗設(shè)置了暫時的挫折，但遠處的星星卻賦予我們希望。在一切美好來臨之前，總要經(jīng)歷一段難捱的時光，只要希望還在，等待就變得有意義。

是的，不知不覺中，星星就出現(xiàn)了！

一粒極微弱的光，從宇宙的深處探向我們。并且，一會兒，又有一粒極微弱的光，出現(xiàn)在較遠的一側(cè)?；蛟S星星也怕孤獨，它們是互相招呼來的吧。我不由得想起天上的牛郎和織女，在聚少離多的時日里，他們?nèi)绾蚊鎸γ\的安排？我愿意認為這兩粒就是他們，今晚的他們，看上去，正散發(fā)著寧靜又平和的光芒，多情而堅忍，勇敢卻內(nèi)斂。

即便只有兩粒，已足夠讓我們欣喜，我們齊聲贊嘆，老天還是眷顧愿意等待的人。唐先生的外孫小龍貓和我的女兒田田就搶著輪流用望遠鏡尋找有沒有更多的星星，果然一會兒，這一塊被吹散云霧的天空里，伴隨著我們的驚叫聲，不斷地冒出了越來越多的星星。觀星達人蔡老師就指著天空教我們認識星座和星座里的重點星星。

蔡老師是一位退休小學老師，今年76歲，肉眼觀星是他堅持幾十年的業(yè)余愛好，退休后還制作了“天球儀”和“月球儀”，用于觀察四季星空，并作詳細紀錄，匯成一本《目視觀星實錄》贈送需要的人。他認為，宇宙萬物中最美的東西有三種：天上的星星、地上的鮮花和人間的愛情，都需要珍惜。還告訴我們，天上的星星千千萬萬，每一顆都連著地球人的心……

隨著蔡老師的介紹，我們漸入佳境，于是提議移步到摩霄峰上繼續(xù)觀看，就打著手電筒到達峰頂?shù)钠綍缰帲墒茄鲱^一看，卻不見了星星，原先被風吹開的一塊天空在我們登頂?shù)倪^程中已經(jīng)被云霧合攏。

失望夾雜著希望，我們重新啟動新一輪的等待，但這一次的等待以失敗告終。在濃霧中等待了半個多小時，不但天空被深重的黑暗壓迫，而且身旁還纏繞著濃重的云霧，伸手就能抓住一把。這種天氣，徹底打消了我們繼續(xù)等待的念頭，于是下臺階回到僧寮住下。

依然是濃霧纏繞。濃霧中的白云寺一副寵辱不驚的模樣。紅塵萬丈，人間悲喜，與它無關(guān)，它只與清風相伴，只看白云舒卷。它對我們觀看20分鐘美麗星空的事兒并不關(guān)心，在它看來，這是一件極小的事情，而對于我們，或?qū)⒊蔀楦髯陨贸讨幸淮我馕渡铋L的“事件”。

白天爬山時，蔡老師跟我們說，他前不久經(jīng)歷了一場車禍，逛過一趟鬼門關(guān)。那一天他上街時被汽車撞倒在地，當場不省人事，肇事車輛卻逃逸了。他蘇醒過來之后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馬路上，也不知怎么回事，于是就爬起來走回家，后來覺得頭痛，去醫(yī)院檢查發(fā)現(xiàn)顱內(nèi)出血，住院治療了近兩個月。出院后又一直照顧因中風癱瘓在床的老伴，這次應(yīng)邀和我們結(jié)伴上太姥山看星星，他隆重地向老伴請了假。他說，有生之年，不知道還能夠幾次這樣看星星。

我無法知曉兩個小孩對觀星的感受，他們對什么都新奇，只是無憂無慮地游玩。回房后，小龍貓意猶未盡不肯入睡，手捧一副象棋來找田田。對于象棋他們還是初學者，棋局奧妙如頭頂?shù)男强?，兩個人下得步履蹣跚踉踉蹌蹌，但依然饒有興味，多么像起先他們看星星的樣子。

我在一旁靜靜地看著，隨手拍了一張他們下棋的照片，傳給隔壁房間的小龍貓的外公?！　　　　　　　?nbsp;                                                                                 (題圖攝影  林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