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榮敏/南宋前期閩浙邊界文人朋友圈
2015年出版的《太姥詩文集》,收有兩首陳傅良的詩:《送楊似之提舉湖南》和《送高國楹從朱子》(又題《送長溪高國楹從學朱元晦》)。陳傅良,溫州人,溫州與福鼎雖一山(閩浙交界分水山)之隔,但兩地之間經濟、社會和文化的交融從未被阻斷。就社會文化層面來說,民俗風情相似,民間信仰相通,兩地文人名士來往密切,留下了許多動人的佳話,陳傅良與福鼎楊興宗(字似之)、高松(字國楹)等人之間的交集就是典型的例子。
陳傅良(1137—1203年),字君舉,號止齋,人稱止齋先生,浙江瑞安帆游鄉(xiāng)澍村里(今浙江省瑞安市壙下)人,南宋前期著名學者、政治家、思想家、教育家。師事于永嘉著名學者鄭伯熊、薛季宣,于乾道八年(1172年)中進士,官至寶謨閣待制。陳傅良以文名當世,《宋史·儒林》有傳,稱他自三代、秦、漢以下莫不加以研究,而且對一事一物莫不窮究到底才罷休。為學重經世致用,反對性理空談,與同時期的學者陳亮近似,世稱“二陳”;與朱熹的道學、陸九淵的心學鼎足而立,是當時國內三大學派之一的永嘉事功學派的主要代表。
陳傅良在老家教書的時間很長,27歲起就在瑞安、永嘉一帶教書,35歲中進士,授官但未赴任,繼續(xù)在家鄉(xiāng)教書。后在福州通判任上被當地豪強誣告而罷官,依舊回老家教書。47歲時被任命為桂陽軍知軍,三年后才到職,候職期間在老家附近的仙巖(此處有后來因朱自清的散文《綠》而名播天下的梅雨潭)創(chuàng)辦書院。葉適曾記述他教書時的情況:“士蘇醒起立,駭未曾有,皆相號召,雷動從之。雖縻他師,亦借名陳氏,由是其文擅于當世。”(葉適:《宋故通議大夫寶謨閣待制陳公墓志銘》)
瑞安離福鼎距離百八十公里,按陳傅良當時的名氣,福鼎該是其輻射范圍之內,也該有福鼎學子赴瑞安師從陳傅良,我們現在所能知道的,有一個福鼎人就是他的學生,此人就是高松。
高松,字國楹,號靜谷,福鼎桐山人。南宋紹熙元年(1190年)進士,明黃仲昭《八閩通志》卷之七十二《人物·士行》有其小傳,曰:“少游學陳傅良止齋之門,穎悟過人,尤篤志勵行,傅良賢之。”明確記載高松少時為陳傅良的學生,并且甚得陳的器重。關于高松“少游陳止齋門”,《福寧州志》《福寧府志》《福鼎縣志》等志書收入的高松小傳之中均有記載,永嘉學派的另一位主要代表人物葉適撰寫的高松墓志銘也特地提到:“始,陳君舉為名師。”
高松天資聰慧,再加上后天努力,才學出眾。據葉適《臺州教授高君墓志銘》,高松是一位純粹的讀書種子,讀書不專為科舉,是他內心的需要,所以幾乎到了成癡的地步:“每黎明讀書,夜內止。”因此“書益多,見聞益高遠”,并且不趨附于流俗,始終保持讀書人高潔的品性。自古以來,志趣高尚與懷才不遇似乎是一對孿生兄弟,高松也不例外,因此,就如葉適在《墓志銘》中所言:“蓋二十年方有名第……又二十年,同年或已改官登朝,而君方至臺州。”
即便如此,他也能在臺州教授的職位上做得風生水起,“惟務忠實,勤于職事,訓導有方。其發(fā)揮惟理,若決江河,沛然莫能御,人皆化之。”(高龍光:《宋九世祖國楹公傳》)據載,他講學時讓學生輪流上前,向老師提疑難問題,老師也向學生提問,互相討論,達到真正理解才退下。這種一改傳統(tǒng)、別具一格的諄諄善誘,使得臺州諸生學問大進。由于“啟誨有方,一時州之縉紳皆出其門”。 (明·黃仲昭《八閩通志·人物》)。
有趣的是,高松在年輕時經歷了一次“轉學”,即由陳傅良的學生轉而從學于朱熹。此間的因緣起于慶元年間的“黨禁”。紹熙五年(1194年),趙汝愚、韓侂胄爭權,趙汝愚引道學領袖朱熹自助,將朱熹從潭州知州、荊南安撫使升為煥章閣待制兼經筵侍講。朱熹為了打擊韓侘胄,在經筵侍講時向寧宗面訴韓侘胄經辦的孝宗葬地不吉利,要求改葬,韓侂胄集團反擊,斥道學為“偽學”,并于慶元年間上升為“黨禁”事件。其間,朱熹被趕出朝廷,回到福建老家,繼而游走各地,來到長溪瀲村(今福鼎市太姥山鎮(zhèn)瀲城村),在門人楊楫家族的石湖觀講學,才有了高松親炙朱子負笈從游的機緣。于是,高松正式由陳傅良的學生轉而為朱子門人。在這樣的背景下,才有了本文開頭提到的陳傅良的《送高國楹從朱子》一詩:
洛學今無恙,東南屬此翁。
從游雖已晚,趣向竟誰同。
一第收良易,遺經語未終。
歸期定何日?我欲叩新功。
詩歌一開始對朱熹給予高度的推崇(東南屬此翁),最后對高松提出了殷切的期望(我欲叩新功),表達了贊同并且欣然于高松從游朱熹的態(tài)度。
溫州大學教授胡雪岡先生在《陳傅良門人考略》一文中說:“在永嘉學派成員中,這種中途轉學的情況是極為罕見的!”因為我們知道,為學重“經世致用”、反對“性理空談”的永嘉學派,與朱熹的道學派和陸九淵的心學派觀念相去甚遠,著書為文相互辯駁是常有的事。但這些都不成為高松改換門庭另擇名師的理由,此中除了可以窺見高松對學問孜孜以求精神和中途理學思想的變化之外,還可看出陳傅良為人的豁達和道德的高尚。
高松從游朱熹之后,朱熹果然不負道友之托付,予高松學業(yè)方面以熱心指點。這一點我們不難從朱熹的《答高國楹書》中充分感覺到:
所喻不能處事,乃學者之通病,然欲別求方法,力與之競,轉成紛擾,而卒無可勝之理。不若虛心讀書觀理,收拾念慮,使之專一長,久則自然精明,而此病可除矣。但讀書有次第,取其切于身心者讀之。若經理世務,商略古今,竊恐今力量未易遽及,且少緩之,亦未為失也(見嘉慶《福鼎縣志·藝文》)。
師生二人相處甚悅,情感甚篤,后來朱熹想去溫州拜訪陳傅良等人,取道桐山,高松還挽留朱熹在桐山盤桓多日,一起登覽位于桐山東面的雙髻山,朱熹還在雙髻山旁的龜峰一覽軒中講學。清代福鼎畫家陳九苞就曾畫有一幅《龜峰講學圖》,重現當年朱熹在桐山龜峰一覽軒講學的場景。
圣人學無常師,大儒轉益多師,作為理學傳承者的高松,不囿于門戶之見,虛心向學,能探深處,見聞高遠,身體力行。故能消除閩學和永嘉學兩派之間存在的諸如“道器”“義利”“體用”等方面之分歧,善于博采眾長,善于團結調和,終成南宋理學名家,留名于青史。
順便說說陳傅良和朱熹的關系。紹熙五年“偽學”黨禁事件發(fā)端時,韓侂胄集團反擊朱熹,以皇帝內批免去朱熹官職,正是時任中書舍人的陳傅良不肯起草詔書,并上奏寧宗,認為對朱熹這樣一個著名學者不能草率進退,因此遭到參劾,被罷官??陀^地說,陳傅良無意卷入朝廷的政治斗爭,他維護朱熹,是從學者文人互相欣賞、愛惜的角度出發(fā),同時也是為了國家著想;朱熹對陳傅良的才學也曾給予很高的評價,稱贊陳傅良:“今陳丈君舉郎中,精敏該洽,詞筆高妙,皆熹所不能望一。”但他們二人的哲學思想不同,陳傅良是唯物主義思想家,主張實事實功,反對朱熹等道學家“理(道)在氣先”或“未有是器,卻有是理(道)”的觀點。正因為二人哲學思想的不同而又能互相欣賞,甚至在關鍵時候從國家和道義的層面互相支持,才顯示他們作為有正能量思想家的品質的可貴,正因為如此,才有可能包容像高松這樣的學生在兩個哲學“陣營”間的轉換。
關于陳傅良,順帶說兩件事,一是陳傅良的先世是福建人,據乾隆《福寧府志》記載,其七世祖從長溪縣勸儒鄉(xiāng)擢秀里搬瑞安縣固義里,擢秀里即今閩東霞浦縣牙城鎮(zhèn)一帶;二是淳熙六年(1179年),陳傅良任福州通判,為官公正不阿,得到時任福州知州兼福建安撫使梁克家的信任,編纂《淳熙三山志》,該書是傳世的南宋地方志佳作,為研究福建地方史和宋史的重要史料。
說來也巧,朱熹因為避黨禁來到石湖觀講學,是因為當年在考亭書院時的長溪瀲村學生楊楫的迎請,楊楫的從兄楊興宗與陳傅良也有一般傳奇的因緣。說得更明確一點,陳傅良曾是楊興宗提攜的門生。
我們來認識一下楊楫。楊楫,字通老,號悅堂,長溪瀲村人,南宋淳熙五年(1178年)進士,紹熙五年(1194年)朱熹在建陽考亭書院講學時,楊楫負笈從游。與當時的楊方、楊簡同為朱門高足,時號“三楊”。此“三楊”絕非浪得虛名,都是南宋頗有成就的理學家,其中楊簡發(fā)展了陸九淵的“心學”,創(chuàng)立了慈湖學派,在中國儒學發(fā)展史上占有顯著位置,《宋史》有傳。楊楫跟隨朱熹的時間較長,在理學方面造詣頗高。陸九淵有《送楊通老》、黃干有《復江西漕楊通老楫》。宋人還根據楊楫的事跡繪制《楊通老移居圖》,由林希逸題詩,劉克莊題跋。當代國學大師錢鐘書在《陳病樹丈屬題居無廬圖》也提到了這個典故??梢姡瑮铋谡軐W史上具有一定的影響。
楊楫的從兄楊興宗,字似之,紹興三十年(1160年)進士,初任迪功郎,再調鉛山簿,宋孝宗登極,上書議政,被召見,極力反對和議,得罪了宰相湯思退,卻得到孝宗皇帝的嘉許,一路升遷,歷任秘書正字、校書郎、司封郎中等職,與當年的老師林光朝(字謙之,興化軍莆田人)同校文省殿,提拔了鄭僑、蔡幼學、陳傅良等人。楊興宗被明代黃仲昭的《八閩通志》收入“名臣”,清李拔《福寧府志》記載他有《自觀文集》問世。陳傅良在楊興宗后母林宜人的墓志銘中這樣寫道:
監(jiān)察御史諱惇禮者,福州長溪楊君也,御史生縝,今以朝奉郎致仕,朝奉生興宗,嘗為尚書郎,出知處州,徙嚴州,余所為銘林氏宜人之墓者,朝奉之配,嚴陵后母也……嚴州考試乾道八年進士,而余又辱為門下。
這段話很清楚地勾勒了楊興宗的家世,并且明確交代了楊興宗與陳傅良本人之間的師生關系。因此,溫州清代學者孫衣言《甌海軼聞》,就記有一則《止齋出楊興宗之門》。值得一提的是,這位林宜人是與福鼎緊緊相依的平陽縣人,時任通奉大夫的林杞(字茂南)的第三女。楊興宗四歲時生母病逝,她二十三歲嫁與楊興宗的父親楊縝,做了楊興宗的繼母,楊縝在外為官,林宜人操持家事,平日以紡織所得供興宗讀書,把楊興宗培養(yǎng)成人成才,卻不幸四十五歲就離世了,“興宗悲不能銘”,托陳傅良為其繼母撰寫墓志銘。
回到文章開頭提到的陳傅良《送楊似之提舉湖南》一詩,即是楊興宗赴任湖廣提舉,陳傅良給予的贈詩,可見二人關系的密切。全詩如下:
昨日有客去分符,今朝有客來攬轡。
蕨芽掇盡筍可劚,送客焉知老將至。
儒雅風流能有幾,南宮先生無乃是。
十年不復夢蓬山,萬里何為隔湘水。
葉公巋然地官貳,顏公領袖天下士。
星聯郎署尤與何,次第諸公亦連茹。
一時臺省舊名德,十見班行已三四。
可令仆馬病崔嵬,獨抱蘭蓀吊憔悴。
漁樵混跡山窮處,故故肯臨人不記。
酒半停杯問須發(fā),夜闌秉燭征文字。
多時渴見痛折節(jié),萬事要看方外意。
先生行矣扈甘泉,請自此心扶大議。
責任編輯:卓金芳